第65章

  但也许那些惩罚对他来说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关于这些已经能预料到结果的惩罚,他一向是愿赌服输。
  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 那么在惩罚降临的时候。他也能就这样平静的面对。
  对他来说, 或许“艾维对他很失望”这件事本身更可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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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艾维一直都很期待和莱斯塔可以有一个虫蛋, 甚至对他还设想过许多关于虫蛋的未来。年轻的雄虫并不吝于表露这种期待, 莱斯塔也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
  他们在约会的时候,艾维会设想, 如果他们带着一个小幼崽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们的家庭生活大概会因此增添不便,但或许也会萌生许多趣事。
  亲密相拥、同床共枕时,艾维会刻意的给他更多安抚。这是因为艾维认为他很需要这些,他所孕育的虫蛋也需要这些。
  虽然说艾维目前只有他一个伴侣, 大约也并不觉得全都用在他身上有多浪费。但这“不存在虫蛋”的现实本身,就足以构成对艾维深切期待的沉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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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迄今为止,艾维似乎并未打算深究此事, 也绝口不提解除婚姻或其他严厉措施。然而,正是这份“不追究”,像钝刀子割肉般让莱斯塔愈发心虚难安。
  毕竟艾维并不是根本不介意这件事情。他当天就明显表露出愤怒不快,他实在是太介意了。
  但也许是莱斯塔受伤之后显得比较可怜,让艾维的怜惜暂时压过了怒火。他并没有选择和之前一样,斩钉截铁地拉黑、断联,冻结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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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斯塔还躺在病床上,身上套着过分宽大的病号服。艾维站在他身边,身姿挺拔。窗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
  “您有话要对我说,对吗?”莱斯塔问。
  “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接受。”莱斯塔又说。
  虫族社会里,旁观者或许早已为莱斯塔设想了无数种惩戒:取消他珍贵的雌君身份,降格为地位低下、信息素供给朝不保夕的雌侍,甚至沦为毫无尊严的雌奴。
  又或者是使用一些合法但足够给雌虫造成印象深刻的疼痛的器具,在莱斯塔身上留下或多或少的新的痕迹。
  更有甚者,把他送去雄保会,让他在那套繁复严苛的规则下被“调教”成一个彻底符合模板、毫无棱角的完美伴侣。
  这些听起来都很符合事情发展的方向。但莱斯塔又莫名其妙地笃定,艾维并不是那样的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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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维对给雌虫施与痛苦这件事情并不感兴趣。看到雌虫强行忍耐疼痛不适的样子,也并不会感到高兴,甚至不会带来丝毫解气的快感。
  看雌虫受到伤害的场景并不会刺激他的感官让他变得兴奋。他只会微微皱起眉,心生不悦,继而冷淡地移开视线。
  甚至从他的审美上说,或许他也并不期待一个对他低眉顺眼,仿佛被输入了固定程式般、只会做出机械反应的那种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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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您惩罚我吧。”莱斯塔深深地吸气,说。“不论您希望用什么方式……我都会欣然接受。”
  艾维似乎并没有对他的请求做出回应,于是莱斯塔更害怕了。这种情感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甚至呼吸都有些压抑,仿佛心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他渴望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却又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令他窒息的寂静。
  难道这种沉默不语,其实只是艾维想要抽身而去的前奏?
  莱斯塔仔细想想,他似乎的确并没有给艾维带来多少愉快的事情。
  在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很不愉快的开头。星舰上一场不愉快的强迫,紧随其后的更是直白的威胁。艾维一直对此非常不满。
  即便后来朝夕相处,也多半是莱斯塔自说自话,强取豪夺的程度。艾维偶尔会反对他,但更多的可能也只是一种半推半就的放任。
  他误将艾维的容忍当作接纳,却忘了那并非喜爱。否则的话,在婚礼长廊那个只有艾维和他的场景里,艾维就不会那么强硬的对他施予虫核的疼痛了。
  虽然那次的疼痛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但那也确实让莱斯塔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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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到后来。莱斯塔稍微学会了一些柔软的态度。他借用那支药剂把自己推到了艾维身边,而艾维也如他所愿,就那样接受了他。
  他开始笨拙地尝试那些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追求方式——所有雌虫向雄主献殷勤的惯常手段。送花、赠送昂贵的礼物、赠与财产、陪伴出游……
  也许在那个时候,艾维已经稍稍对莱斯塔的态度有一些改观。但这松动背后,究竟有多少是源于对莱斯塔的改观,又有多少是出于雄虫对“孕雌”伴侣那份天然的责任感?
  所以这场相遇是错误吗。莱斯塔一时有些失神。
  而艾维只是垂着眼睛安静看着他,没有给他做出最后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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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莱斯塔绝望地说。“我只是请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小腹处的虫核突然爆发出一阵干涸的疼痛。此前药剂的效用逐渐减弱,“孕雌”的伪装如同潮水般从他虚弱的躯体上褪去。
  重伤未愈的身体本就处于极度脆弱的状态,他根本无法像正常状态里的雌虫躯体那样迅速恢复。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艾维。他需要来自艾维的信息素、温暖的安抚和亲密的接触来填补这巨大的空虚与痛苦。但是他什么也得不到,甚至不敢开口祈求这一切。
  “如果您有什么决定,请直接告知我就好。”莱斯塔几乎是屏着呼吸说。
  “我能有什么决定呢?”艾维冷淡地,语气平直毫无起伏地说。
  其实他对莱斯塔讲话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多疾言厉色。但莱斯塔就是莫名感到恐惧。他感觉艾维会说出什么让他很难接受的话。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们的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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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个词从艾维唇边吐出,用得极其自然而又毫不犹豫。
  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之下,莱斯塔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诞的错觉:他是不是真的曾经拥有过一个属于他和艾维的虫蛋?
  只是因为遇到了意外,因为自己身为孕雌不够谨慎,或者自己的能力不够强大而失去了它。
  “——为什么没有做到?”
  艾维走近了一步,声音仍然毫无起伏,用那种刻板得近似于机械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你没有保护好我们的虫蛋,以至于让它无法出世,你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称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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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指控听起来相当严格,但似乎又没什么问题。毕竟身为雌虫,保护自己孕育着的虫蛋也是天经地义的。
  莱斯塔张口结舌,甚至没办法说出什么辩解的话。
  本质而言,是他亲手用那支禁药,为艾维编织了一个关于“虫蛋”的虚幻美梦。而废墟中的残酷真相,也是由他自己亲手将这个泡沫戳得粉碎。
  也许艾维遭到了太过重大的打击,以至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也许是他不想把所谓违禁药品的事情在此刻揭露出来,但又很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
  他想要名正言顺地、在做出这种胆大包天行为的莱斯塔身上施与一场有理有据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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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莱斯塔呜咽了一声。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沾湿了他的鬓角。“艾维阁下,是我的错。对不起。”
  腰部覆甲被碎片强行撕裂的伤口原本已经在治疗舱里得到了相关治疗,以雌虫正常情况下的恢复能力原本应该没有疼痛了,最多也就是剩下肌肉重新生长时微微的发痒。
  但此刻那里居然又感到一阵尖锐的幻痛,仿佛结痂的伤口被什么利器重新撕裂,新鲜的腥气在那里迸发出来。
  小腹处虫核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仿佛发情期爆发的经历卷土重来。莱斯塔感觉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艾维,想要索取,恳求。
  虽然他并没有真的失去一个虫蛋,但身体反应和不慎流产也差不太多。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啸着渴求慰藉。
  能给莱斯塔安抚的雄虫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然而,他此刻就连一点恳求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仿佛这种剧烈的、难以忍受的不适对他而言也是来自雄主无声的审判与惩罚。
  “艾维阁下。”他艰难地吐出这个疏离的称谓,没再叫出那个更亲密也更笃定的“雄主”。
  “我还可以……留在您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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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维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抬起手,纤长的手指轻轻落在他颈侧敏感的皮肤上。
  原本他们彼此亲昵的时候艾维吻过这里,轻吻仿佛火苗会点燃此处的虫纹,情动的时候这里的虫纹会因为能量形态而燃烧出明亮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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