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37节

  西烛一直挂在嘴边的是:太忙啦,每天客人都很多,很多很多,有机会再聊啊,你乖乖的哈。
  奉颐也主动跑去见过几次西烛,每次见面时她还是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与以前似乎没什么分别。
  但奉颐还是能感觉到,她同西烛疏远了。
  又或是说,西烛在疏远她。
  这样的情况在她上了大学后就愈发明显。
  大学的生活忙得莫名其妙,有时候早上出宿舍门,晚上十一点才能回到床上休息。
  奉颐接触了很多新的东西,也有了新的圈子,但还是会坚持给西烛分享自己如今的生活。
  早上吃了什么,学校外面的街区有什么好吃的,课堂上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大二有个学长在追她,她也挺喜欢那个学长……
  西烛回她的口吻没什么变化,只是后来回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长得奉颐总会在夜里悄悄红了眼眶,长得她好想问问西烛,是不是还在怪她?
  不然为什么从扬州到南京,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西烛却迟迟不来看她?
  她湿着眼睫睡去,第二天醒过来后,又将这些难过统统咽下。
  大学的生活过得很快,她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也慢慢习惯了南京的气候与口味。三场秋雨后,南京气候骤降,冬季悄然而至。
  那夜奉颐正准备歇下,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她拿起看,发现是许久没有通过话的西烛。
  她接起来,听见西烛熟悉的声音:“熙熙?”
  奉颐微顿,应了一声。
  她同西烛这么多年的情谊,哪怕是这么久没联系,也能第一时间听出西烛语气中的不对劲。
  她心往上提了提,问道:“怎么了?”
  西烛好半天才吱声,语气中刻意压制的冷静:“熙熙,他偷看我洗澡……我还在房间里发现了摄像头,我平时都在里面换衣服的……”
  说到最后,话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害怕。
  奉颐愕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西烛口中的“他”是谁。
  她握紧拳头,重新整理思绪后,压着声,说:“搬出去住,以后不要跟他们来往了!”
  “好……我明天就搬出去了……”
  那段舍友被她动静弄醒,不耐地嘟囔着。
  奉颐飞身穿好衣服,下床,走到宿舍外继续同西烛说话。
  她站在寒风凛凛的廊道上,同西烛打了三四个小时的电话,她们各自聊起这段时间的生活,虽彼此已经天差地别,但却各有各的趣味。
  说到最后,手机也没了电,奉颐四肢僵硬,差点儿起不来。
  但好消息是,她同西烛的关系有了回暖。
  可坏消息却是,几天后,奉颐刚从排练室出来,便收到西烛的消息,是一段语音。
  “熙熙,这段时间我不是故意不理你,我就是觉得,自己像个累赘,好像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嫌……”
  西烛从来都是个乐观向上,善于粉饰太平的人,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她快速追问回去,西烛却再不理会她。
  奉颐念着这事儿,好几晚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样心神不宁地担忧了几天后,她还是决定悄悄回去看一眼西烛。
  但令奉颐没想到的是,落地扬州的那一刻,她接到了西烛的电话。
  将电话靠近耳畔,她听见西烛说:“熙熙,你来接我一下吧。”
  那端的声音轻颤,仿佛有隐忍的哭调,还有……褪去求生欲望后的死寂。
  奉颐心一凉,拔腿就狂奔而去。
  西烛的家还是在原来那个小巷子,奉颐一下车就飞跑进她家。
  意外的是她们家门没锁,歇了半扇门,奉颐穿过天井,大跨步进了里屋——
  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瘫软在地。
  满屋子血淋淋的污迹!
  靠近门口躺着的是西烛的母亲,浑身血迹,双手死死抓着外门沿,似乎想找外界求救,却就此断了气。
  如同地狱一般的场面,惊得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外退。
  可就是那一刹那,她想起了西烛。
  西烛还在里面!
  西烛。西烛。
  她爬起身,颤抖着小声叫着。
  她鼓足了勇气往黑漆漆的屋内挪步去,踏过一地血污,终于在卧室里见到了西烛。
  还有她那个同样断了气的裸着身体的继父。
  西烛缩在床底角落里,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眼中有深深的意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呆滞地瞧着她,似乎在分辨这到底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还是奉颐真的来了。
  直到奉颐彻底瘫软,跪在他们面前。
  西烛绝望无力哭了出来,第一句话就是:“是妈妈锁的门……是妈妈……”
  她还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一垂眼,便看见西烛脖子上的淤青。
  以及,那条正在往她脚底蔓延的新鲜的粘稠血泊。
  奉颐惊恐抬头,赫然看见西烛手边躺着一把水果刀,她的手腕早已经被破开一条大口,口子仿佛喷涌的泉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奉颐猝然落下一滴泪,咬着牙,终于骂出了那句憋在心头多年的话:“他们就是畜牲!”
  然后她慌乱地摸到手机,颤抖着打了120,报出了这个地址。
  那一刻她思维异常清晰,她想起救护车开不进这个小巷子,她得将西烛背到外面的马路上去。
  她慌乱之间找到一块布,紧紧包裹住西烛的手腕,口不择言地重复:“你坚持一下,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
  西烛却努力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轻声说:“可是熙熙,我不想活了。”
  那个畜生拿着她换衣服的录像还有许多照片卖了好价钱,甚至威胁她,若不长期保持关系,他就将她的联系方式散在外面……
  有的时候真是觉得,人这一世活着太累,有可能死掉会更轻松一点。
  既然如此努力地活着却还是要被这两个恶鬼拖下地狱,那就一起死吧!
  可奉颐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把西烛扛上肩,平时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姑娘,那天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力,硬生生地背着她跑出门去。
  那一年的扬州可真冷啊。
  奉颐朝着救护车开来的方向,背着西烛在扬州的街上一路狂奔,血撒了一路,在白雪皑皑的地上犹如绽放的玫瑰花,从开始的密密集集,到最后越来越稀疏。都快流尽了。
  西烛好像还在说什么,声音却越来越小,小到她心慌得不行,崩溃得在雪天里大哭起来。
  她恨自己跑得太慢,在心底里催促自己:奉颐,快点啊,再跑快点儿啊……
  可这段路怎么这么远呢?好似蜿蜒弥漫起一场大雾,任她如何拼命奔跑,也永远看不到尽头。
  她泪眼模糊得看不清前方的路,哽咽着话不成句:“西烛,你要是睡着了……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西烛早已经奄奄一息,耷拉在她肩上。
  似乎努力笑了一下,用尽力气回道:“那你……就再站得高点……这样我投胎……以后……也能看见你,认识你……”
  “熙熙,谢谢你哦……”
  我这贫瘠、渺小而又无望的人生里,最亮的小灯塔。
  西烛是在她背上断的气。
  断了气的人可真重啊,好像比往常重百斤,重千斤,压得她承受不住,跌跌撞撞了几步后,终于摔在地里。
  她失声痛哭出来,歇斯底里地呼喊:“西烛!你醒醒!你醒醒!”
  仿佛这样就能把西烛叫回来。
  可西烛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的后来,她有许多事都忘了。
  过度的悲痛导致身体自动开启防御机制,她忘掉了那份锥心的疼,忘掉了秦净秋是如何仓皇从医院接回了她,更忘掉了那一日的医生们到底是怎么从她背上接过的西烛,西烛到底有没有被抢救过来。
  等到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学四年的漫漫时光。
  这四年她没有再回过故乡,而秦净秋好像也变了一个人。但那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她被迫跟随着生活这股洪流前进,生活从最初的缺了一块儿,到后来麻木地接受并习惯。
  就如同一个正常人在好好生活。
  除了那年,有个舍友在张国荣忌日那天哭着悼念,同她们讲,据说哥哥跳楼那一天,给他的经纪人打过一通电话,大致意思是你来接我一下。
  说完一跃而下。
  奉颐很早便听过这个说法。
  但她还在舍友话落的那一刻,突然一下就哭了出来。
  那天她哭得不能自已,最后舍友们不得不轮番上阵安慰她。
  大四那年,身边所有的同学都在奔赴前程。
  有的同学签约了大公司,有的同学留学海外,有的同学被安排进了歌剧院,有的同学创办了一个工作室,扬言要做全中国最好的音乐。
  而奉颐捏着那张已开始泛黄的歌词本,想了一夜,次日起床后,她做了一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去跨行,去演戏,去见李蒙禧。
  她要把那首歌亲自唱给他听。
  二十二岁正是勇敢无畏的年纪,她没有意识到那件事——这个决定了她一生的选择,当时就那么义无反顾轻而易举地做了。
  而现在呢?
  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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