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94节

  程云筝风声鹤唳,防备心也在暗无天日的算计中越来越扭曲,到最后连个正常的合作都谈得高度紧张疯疯癫癫,气走了好几个出品方。
  次数多了,时日长了,便有人趁机泼脏水。「程云筝团队难沟通」「程云筝本人耍大牌」这样的风言风语也就传了出去。
  程云筝走得艰难,但性子要强,不见得会主动求助于她。若不是肖冰今夜打电话给她,她恐怕还蒙在鼓里,以为这厮过得至少还算体面。
  奉颐压低帽子,戴着口罩,紧跟在肖冰身后。
  肖冰告诉她,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新电影上映,市场反响超人预料,业界都开始慢慢认可她的商业价值与作品实力,程云筝知道后特别为她开心,真的特别开心,逢人就夸她,说奉颐这姑娘是真好,圈子里一股清流,她火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有时候就是那一星半点的情绪在无人角落时悄悄蔓延——她越拔高,他自己心里就越难受。
  这种事情换成任何人都会难受。
  他与奉颐两个人,是同期出道,后来一并发力一炮而红。他想不通,他们怎么就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把路走岔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心里就一直憋着股劲儿,今夜组了个party玩得歇斯底里。程云筝是乐天派,在外不管怎样都笑嘻嘻的,可等到人一走光,场子安静下来,他才终于松懈,抱着肖冰大哭起来。
  他像是要把这一年来的压力、委屈、憋屈通通发泄出来,他哭得特别狠,哭自己眼瞎,哭自己无能,活活把自己扔进了虎狼窝。但他更哭自己做什么都难,做什么都会失败,像个废物一样在圈子里躲躲藏藏,不够畅快。
  程云筝哭得话不成句,肖冰只听清他嘴上念着:“奉颐,奉颐……”
  他想奉颐了。
  伪装的快乐终究不堪一击,强装的坦然也势必一击即垮。程云筝没想拿自己的不痛快叨扰人家的春风得意,只是深夜情绪作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那天抽空回了一趟小破屋收拾东西。
  少了一个人的屋子,还真是空空荡荡,走几步路都有回音。
  程云筝一个人打包好行李,搬上搬下,来回了好几趟才终于把东西运上了车。离开前,他把那串钥匙放在玄关鞋柜上。
  关门的一瞬,他不知道从此以后他的人生路即将与奉颐分道扬镳。
  直到今天,他们俩有多久没见了?
  肖冰推开那扇门,奉颐一眼就看清里间的情况。
  包房内混乱不堪,酒水油渍撒了一地,桌上的夜宵烧烤吃食被一群人席卷而空——这场party少说来了十好几个人,一群人玩得够嗨。
  程云筝就在那个橘色沙发下胡乱躺着,周围歪歪斜斜的酒瓶随意瘫倒,跟躺在这屋子的人一般窝囊颓废。
  奉颐刚入行的时候就遇见程云筝,此后他们一同相伴走到今天,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程云筝喝成这样。
  大抵是酒不醉,人自醉。
  她蹙眉,蹲在他面前,用力拍了拍对方脸:“程云筝?程云筝?”
  程云筝被她拍醒,狠狠皱着一张脸,睁开眼。
  发现是她,又不可置信地眯起眼凑近来看,确认真的是她后,倏然笑出来,歪歪倒倒摇头晃脑地抓住她:“奉颐?你怎么来了?……哦嗨,不是故意不叫你,实在是……你太忙。”
  程云筝举着根食指,在空中晃悠半晌才醉醺醺地憋出一句:“怕……怕打扰你。”
  尾音充斥着落寞,听得奉颐心头微怔。
  程云筝笑得勉强,奉颐却看破不说破,攥住他手腕,说:“行了,咱先回去。回去再说。”
  程云筝听奉颐的话,跟着奉颐站起来跌跌撞撞站起来,肖冰带着服务生赶紧上来帮忙,两人扶起程云筝。
  以前喝酒的时候也没少收拾烂摊子,这套流程奉颐熟悉得很,她抱着程云筝的包,将帽子眼镜塞进去。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奉颐没追上去偷踹一脚程云筝后屁股墩,骂他是个死酒鬼。
  出了歌厅大门,热气迎面扑上来。
  程云筝没走两步路,腿一软,差点儿倒在地上。
  这番举动吓坏了旁人。包括奉颐在内的三个人全都一起“唉唉唉”,扑上去稳住他。
  程云筝却莫名哈哈大笑起来,粗着舌头说,你们仨可真好笑。
  奉颐心惊胆战跟在后面,剜了这厮好几眼。
  分不清程云筝心情到底是好是坏,她看见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人都东倒西歪了,还有力气豪迈地发酒疯:“奉颐,老子也要给你唱歌!你听好了嗷!”
  说完,他闭着眼,像回忆着什么,开嗓高歌:“一条大河——波浪宽——”
  歌声一出来奉颐就愣了。
  换作其他人兴许听不明白这首歌,可奉颐不是。
  那年北京转秋的季节,程云筝还能肆无忌惮地背着她走在北京入夜的大街上。当时奉颐陷入低谷,心头难受,是头一次在程云筝面前唱了歌。
  那也是程云筝第一次听见她唱歌。后来奉颐爆红,也上过综艺唱过歌,可在程云筝心里,再高再好的舞台,也远没有那一次的意义重大。
  所以他记忆深刻。
  程云筝的歌声顿了顿,似乎是大脑短路记不起歌词儿了。接而,他又继续道: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奉颐与肖冰一言不发,听着程云筝深吸一口气,然后吼出:“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树影婆娑,丛林微漾。
  此去经年,到底是同歌、同景,不同人。
  回程的路上,程云筝在后座不安分,直吵嚷着要下车。可管制路段哪里能停车?奉颐不答应,让肖冰继续开车。
  谁知程云筝一脸不爽,单手支在车窗上,使劲儿戳她后背:“怎么着啊?现在还管上哥哥的车了?”
  每回喝醉了都德行,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看得人心烦。
  奉颐被戳得疼,急眼了,怒斥道:“别动!”
  那一吼雷霆万钧。
  程云筝手一顿,讪讪收了回去。
  眼见对方气势迅速瘪下去,奉颐横觑他,一巴掌往他头上扣了过去:“有什么心事儿不能跟我说?你他妈挺能耐啊,逞强多好玩啊,显得你像个超级英雄似的?”
  程云筝被她揍得乱窜,在车内惨叫连天,嘴上却毫不客气与她对骂,那声含混不清,听着特别滑稽:“我他妈招你惹你了,替你着想……还,还有错了?!你有病吧你!”
  奉颐压根不吃这套。
  她当年能赖着程云筝蹭吃蹭住,想的就是哥们好麻烦。而今他反倒客气起来,摆明了就是拿她当外人。
  她死掐着程云筝脖子,警告他:“我告诉你,我奉颐行得端,也坐得正,对朋友绝对没二心。你要是还信我,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别瞒着我,要是不信我,随你的便!”
  程云筝醉着没力气,被她掐得疼,连声求饶答应。
  两个人在车内闹腾这会儿,程云筝算是服了她了。他偷瞄着她神色,发现她没真生气,这才宽了心。
  他笨重地挪过去,挨住奉颐揽住她,将沉重的脑袋搭在她肩上,闷声道:“别气别气……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下回,下回再有party,我一定通知到位,好吗?”
  奉颐:“……”
  前排的肖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奉颐愤愤地推开那颗脑袋。
  程云筝没防备,身子往后仰倒,砰地一声,后脑勺撞在车门上。
  程云筝疼得叫唤连天。
  奉颐却恨不能再补一脚过去。
  简直鸡同鸭讲。
  --
  程云筝如今的住处比以前那个小破屋宽敞了不知多少倍。
  喜欢热闹的男生,连屋内的陈设与色调皆是暖色调。
  奉颐第一次来这里,不熟悉,也没人有空招待她,她正打算光脚进去,前方明明已经烂醉的程云筝却有预知一般,豁然转头,胡乱塞给她一双拖鞋,舌头像是转不动:“不许……光脚!”
  难为他老人家这种时候还能惦记她那点恶习。
  奉颐只能乖乖穿上。
  肖冰把人往屋里扶,两个大男人像醉螃蟹,走得歪扭踉跄,看得奉颐眉头微皱。
  包里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来。
  刚刚上车时,手机铃声便一遍又一遍地响,奉颐尊重程云筝隐私,便没搭理。
  而此刻对面却没完没了地打过来,奉颐犹豫再三,怕有什么急事儿,还是拿出来瞧了一眼。
  屏幕亮着大大的“航子”。
  林越航。
  奉颐踌躇了一下,瞅着已被弄进屋的程云筝,最后默默将手机放了回去。
  有肖冰在,后续的照顾也不需要奉颐。她进房间,想着同他们打个招呼就走人了。
  程云筝不知是醒了点儿酒,还是她的去意惊动了他哪根神经,整个人倏然从床上弹起来,开始满屋子找奉颐。
  奉颐眼睁睁看着这个大男孩脾气的人红着眼眶上前来紧紧抱住她。
  隐入黑暗中的神情欲言又止,手臂将她越抱越紧。
  “如果成名的代价是遇见更多牛鬼蛇神,是与自己的好友风流云散,那奉颐……”
  程云筝低低哽咽,委屈地吐出今夜的真心话——
  “我宁可我没出息一辈子。”
  奉颐心境随着程云筝的抽泣渐渐泛动波澜。
  她抬手,放在他后背拍了拍,玩笑道:“那你三百万赌债,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走上这条路有它的偶然,也有它的必然。
  奉颐理不清其中的脉络,只能任由自己的思维脱口而出:
  “这一年的时间你经历的那些事,可能在你目前的人生里,会掀起惊天骇浪,产生「我是个没什么前途的人」的错觉。可是程云筝,你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站在五十岁的高峰从上往下看,就会发现这只是你漫长几十年的人生里,一个很小很小的波折。”
  “程云筝,我还是那句话。”
  “如今所有的逆境,都将会是我们未来的谈资。”
  我们天生犟种,就是要站在这个糟心的社会与快速发展的时代里狠狠地往前奔一奔。我们就是要去看看,到底哪里才是头,哪里才是路。
  程云筝身子更颤了,在她后背不住地点头,拥抱她的力道叫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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