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举报?你想告我什么?你去!我怕你了?!”
  玛蒂尔达突然情绪激动地尖声叫出来。
  “呵呵,我又没说是你,你怎么还对号入座起来了?你有犯过什么罪?”
  “我没犯过罪,你吓不到我的,我不怕你……”
  玛蒂尔达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俏丽的面容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她直直地盯着沙发上的男人,拼命颤抖的双唇似乎要吐出什么话。
  拉斐尔呵呵地轻笑出声,他没骨头一样抱住身边的软枕,将脸贴在柔软的丝绸枕面,发出近乎呻吟的喃喃低语:“茫茫人海中,只有你是我的精神支柱。如今你已经离开,融进那一片夜色,我多么希望你能抚摸我,把我带走……”【1】
  完后,他口中开始轻哼起不知名的曲调,悠扬动听。
  嗯?他这番无厘头的话有点耳熟,雪莱在脑海里仔细翻找看过的书,想找到这句话的出处,但玛蒂尔达持续的尖叫声却打断他的思绪。
  “闭嘴!你不许唱!不许唱!”
  “呵呵……妈妈不是最喜欢听我唱歌吗?”
  “玛蒂尔达!”
  公爵也从房间里冲出来,显然他也是刚醒来的,身上还穿着睡衣,见玛蒂尔达张牙舞爪地要扑上去要打拉斐尔,他连忙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半强迫式地把她抱上楼。
  “你抱回家的小怪物!他,他要杀死我!不是、不是我的错,是他先叫我母亲的,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拉斐尔吓唬你的,你是他母亲,他不会怪你的!”
  玛蒂尔达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仿佛是想到极其恐怖的事情,瞳孔剧烈地收缩,她痛苦地捂住头,身体像泥一样瘫软下来:“我头好痛,好痛……放过我,圣,圣座……”
  在她尖锐的哭声中,拉斐尔没骨头似的趴在软枕上,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像哭又像笑的古怪声音。
  雪莱被眼前这幕阴森诡异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恨不得刚才没出来过,这家人感觉精神都不正常。
  公爵满头大汗:“路德维希,还不快把你弟弟带回房间,他发昏了!给他醒醒酒!”
  路德维希抓住拉斐尔的手臂,把他往房间带:“母亲,他喝多了,你别和他一般计较,我去给他洗个澡。抱歉,雪莱,让你看了笑话。”
  不过十几秒钟,原来吵吵闹闹的客室瞬间被清空,只留下雪莱一个人站在原地,苍绿色的窗帘随夜风起起落落,空旷的客室显出几分空寂。
  看完这场家丑大外扬后,雪莱心神不定地回到房间,内心直发愁:公爵的家事还真是乱七八糟的,不过拉斐尔原来是有未婚妻的吗?而且还是有过三任,但全都意外去世那也太巧了,不会是有人蓄意谋杀吧。
  还有,拉斐尔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雪莱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他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那句话的出处,只好在心里默念完一段玫瑰经,这才浅浅睡去。
  “哗——”
  水声在空旷的浴室里响起。
  放好洗澡水后,路德维希把拉斐尔的身上的衣服都脱掉,让他坐在浴缸里。
  路德维希自己也脱下外衣,解开拉斐尔束起来的高马尾,用指腹轻柔地按摩他的头皮,再用温水慢慢打湿他的长发。
  轻柔专业的按摩手法让拉斐尔舒服地眯起眼,他满头泡沫地坐在浴缸里,任由路德维希为自己贴心服务,舒服地直打哈欠。
  他这副猫一样可爱的姿态让路德维希不由地笑起来:“清醒过来了吗?”
  拉斐尔慢吞吞道:“清醒了……刚才我好像不小心抽了你一巴掌,但你活该,我不会道歉的。”
  换谁被强逼着去当修士都不会开心,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路德维希的目的:路德维希想发起大远征,他的毕生理想就是彻底消灭自由联邦,统一整个银河,而这势必也要得到圣廷的支持。
  现在的圣廷早就不是《圣经》教义描绘中那样神圣庄严的场合,路德维希当初能用强硬的手段当上第一执政官,下次未尝不能开着他的“奥古斯都”砸开梵蒂冈的大门,逼枢机会的那群老头子选他弟弟成为下一任教宗。
  毕竟现在很多红衣主教的竞选演讲稿的标题是《我的叔叔是教皇》、《我的爸爸是元帅》等等,那拉斐尔凭什么不能混个红衣主教当当?竞选演讲稿就叫《我的哥哥是“皇帝”》。
  路德维希轻笑着摇头:“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头还疼不疼?以后少喝点酒,我要不来接你,你是不是又去睡大街?”
  但让拉斐尔去做修士这事他却怎么也不松口,这也是他最为狡猾的地方,原则上的问题寸步不让,但细节却又处处关照,甚至低声下气,反倒显得对方在无理取闹。
  把拉斐尔头发上的泡沫都冲干净后,路德维希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我上次从米兰带回来的,是从一种罕见的蔷薇里提取的发油,要不要试试看?”
  拉斐尔打哈欠:“随便你,你快点,我要困死了。”
  得到默许后,路德维希将发油倒在手心,捂热后再慢慢地抹在发梢,发油的香气让整个浴室都变得混沌,四周蒸腾起热气氤氲视线,拉斐尔舒服地闭上眼,大脑因为热气而混乱,昏昏欲睡。
  “呵呵,不知不觉,拉斐尔的头发都长这么长了,我记得小时候让你剪头发,你死活都不肯剪。我把你带出去玩时,我同学都以为你是我妹妹呢。”
  拉斐尔小时候也是路德维希给他洗头,他那时留的发型是可爱的妹妹头,搭配他清秀的脸蛋,看起来真的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可爱。
  想起往事,路德维希惋惜似的叹息道:“有时我宁愿你真的是个妹妹。”
  拉斐尔对这话没有什么反应,他坐在盛满水的浴缸里,暗青色的血管在纸一样苍白的皮肤下隐约跳动,长发湿漉漉地裹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倒真像个病重得奄奄一息的女孩。
  他眼睑合着,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却没有睁开眼。
  他其实不太愿意去回想小时候的事,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他的认知和旁人是不同的,他不能分辨出他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他的生身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过世了,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也不要他,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这确实是天大的不幸。
  但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说他是很幸福的,身为孤儿却能被公爵这样的望族收养,他甚至是长到七岁才知道自己不是公爵的亲儿子,虽说玛蒂尔达总喜欢和他怪里怪气地说话,但在物质上也从来没苛待过他。
  可他还是感到很惶恐,他想不明白公爵和哥哥为什么要对他好,如果说血缘会天然地让两个人之间产生爱的情感,那这种说法在他身上是明显不成立的。他总觉得这样的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完全印证了他的恐慌不是没有来由的。
  总之,这种矛盾的认知让他无所适从,因为心智和意志过早地成熟,他内心总是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
  他那郁郁不振的伤怀情愫让学校的同学都纷纷远离他,背后都说他眼高于顶,看不上家世比他差的人,老师也经常找他谈话:拉斐尔好像很少和同学参加集体活动,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哦,不要太高高在上。
  他躲开老师的眼神,糊里糊涂地敷衍过去,但依旧我行我素。
  回到家后,他又像个幽灵一样在这座宅院阴魂不散地游荡,玛蒂尔达见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我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你甩脸色给谁看?小怪物!
  怪物,这确实是对他的最确切的描述,这些年来,谁见了他都说他不像个人,渐渐的,连他自己都信了这套说法……他也说不清到底是玛蒂尔达扭曲了他,还是他的存在让玛蒂尔达变得疯狂,他就像根有毒的棘刺深深地扎在玛蒂尔达的心脏里,那些尖叫和咒骂在他耳边化作一片嗡鸣,长久压抑在胸腔里的阴暗情绪险些逼疯他。
  他渴望母亲的爱,可惜他和玛蒂尔达是没有缘分的母子,她看见他就要发疯。
  记得小学有一门作文课,题目叫《我的理想》,哥哥问他长大后想做什么,他回答:“我以后想做旅行家,想离开奥丁,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拉斐尔其实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他在这个家里只是个局外人,所以迫切地逃离这个让他不安的家,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想要自由。
  哥哥听到他的回答好像有点不开心,但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并没有注意到哥哥古怪的表情。
  可他终究还是离不开这里。
  十岁那年他生了场大病,身体变得非常虚弱,至今查不出病因,可能是遗传他那对从未见过面的父母,他去不了学校,只能整天在床上躺着。
  他神色郁郁地躺在床上,又恰逢多雨时节,窗外是无休止的灰蒙蒙的雨,雨水从窗户缝里渗进来,房间的空气有些闷热,他感觉自己是一块灰白色的霉斑,只能躲在湿漉漉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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