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也正是因为那段经历,崔遗琅的身体一直成长得很慢,姜绍和姜烈已经长成身量颀长的青年,他却依旧是少年的体态,这几年甚至都没怎么再长过。
姜烈心疼他,也同兄长一样更加不喜那个昏庸的父王,同时他也明白了小莲花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步摇。
他脑子确实没有兄长灵活,也不比兄长心思细腻,但他也是真心想把小莲花当做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一样看待,总是担心小莲花因为过去的那段经历留下伤害,便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有关龙阳之好这类话。
所以,在那双清亮的眼眸看向自己时,姜烈一顿,把想说的话通通咽下,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刚才想说什么。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明朗的笑,笑嘻嘻地握住崔遗琅的手:“我只是看你手冷不冷,你出来也没带个手炉,我给你捂捂?”
崔遗琅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这又是闹哪一出。
他收回自己的手,也没说什么,继续用油精心保养放在膝盖上的刀,这把长刀原是世子增与他的,他用了那么年,刀柄的漆已经尽数磨掉,红缨也洗得发白。
姜烈看向他手里的那把刀:“这是兄长当初送你的,还没换呢?”
崔遗琅叹气:“是该换了,小时候用正好合适,现在长大了,是时候再去寻一把好刀。”
姜烈笑道:“那改日我带你去我外公的武器库,里面的兵器任你挑选,保准你能挑出把好的。”
崔遗琅轻轻地点头,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刚才的那点沉闷的心情也不由地淡了。
挑选兵器一事定下后,两人再无多话,姜烈同他一起饮酒赏雪,忽就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触来。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很年轻,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想温一壶酒,间或去围场打猎,江边垂钓,只要能同好兄弟一起,怎么都是肆意快活的。
多年后慈恩寺的紫竹林中,身穿粗陋僧袍的老人席地而坐,垂首抚琴,一曲奏罢,老僧似是心生感触,忍不住吟道: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小和尚问师父口中吟的是何诗?
老僧慈祥地抚摸小和尚刚剃度的光头,目光苍桑而悲凉,他说这是一位词人的词作,是为纪念他少年时代倜傥逸群的侠少生活,可惜那样的岁月太过短促,如同卢生的黄粱一梦,战争摧毁了一切,留下的只有这挽歌般破碎的诗句。
崔遗琅和姜烈一起喝了点小酒,等到宴席结束后,有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世子在寻他。
他同姜烈道别,在回梧桐苑的路上迎面撞上个步伐虚浮的男人,走近看清这是何人,不由愣住。
原来是江都王。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个男人,自从世子把他带到自己的身边后,无论是去学堂,还是去习武场,他们俩都形影不离,生怕因为单独落下让王爷的人拿住。
起初江都王并不甘心这么个灵秀孩子逃出他的手掌心,还用金银财宝收买梧桐苑的下人,让他们把崔遗琅哄骗出来,好在姜绍心思周密,这才没让他得逞。姜绍还趁机将身边的人彻底清理一番,从此梧桐苑里全是他自己人,再也没让江都王在身边安插暗桩。
正好那年冬月灾荒和疫病,卖儿鬻女的不在少数,宣华苑中又采买进来许多年轻鲜嫩的少男少女,江都王也有了新宠,便渐渐将崔遗琅抛之脑后。
转眼那么多年过去,江都王更显老态,鬓发几乎全白,脂粉已经遮不住他脸上细密的皱纹,枯槁的容色好似一段朽木,刚才崔遗琅在远处都没认出他来。
因是迎面撞上,一时来不及躲开,崔遗琅便低下头,恭敬地行礼:“给王爷请安。”
江都王日益年迈,前几年患上风疾,有时眼睛都是处于半瞎的状态,他远远只瞧见个素衣少年朝他走来,乌发雪肤,体态优美。
走近后才看清少年的模样,果真是个极出色的,但当江都王看到那双清水般的眼眸,以及少年下唇的那颗小痣,他这才认出这是崔遗琅,他曾经养在身边半年的那个孩子。
从前的那个灵秀小童已经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郎,他愈发老了,但少年却正直青春年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温润如玉,那种逼人的青春之气简直要刺伤他。
似是呆愣良久后,江都王才开口道:“阿琅,你这是去何处?”
他还是如当年那般唤他阿琅,但崔遗琅却暗自皱眉,不太喜欢这个表示亲近的称呼。
崔遗琅也没抬头,只简单回道:“世子在席上喝多了酒,他派人来寻我,正要回梧桐苑。”
他抬出世子的名号,江都王也不好拦他,如今姜绍羽翼渐丰,王府全然是他说了算,他这个王爷反倒是个摆设。
“那你快去吧。”
崔遗琅站起身,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疾步朝世子的梧桐苑走去。
江都王看向少年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第52章 惊变
崔遗琅进入梧桐苑时,院中的管事姑姑见到他,连忙上前:“你可算是回来了,世子殿下正寻你呢。”
这些年里崔遗琅在世子身边伺候,因他心思细腻,体贴周全,世子也更加离不开他,明面上只是个侍童,但院里的下人也拿他当半个主子对待,不敢有任何轻慢的地方。
姑姑将崔遗琅引进门,掀开猩红毡帘,内室袭地铺满猩红毡,地龙烧得滚烫,鎏金铜薰炉中焚有龙涎香,温暖馥郁。
世子身子骨不好,每到寒冬都会病上一场,梧桐苑里的地龙成日烧着,一个冬月下来,炭火都要用上好几大车。
甫一进门,内室的热气扑面而来,崔遗琅肩上的雪片融化成一小滩水,纤长的眼睫被雪水浸湿,一簇一簇,雪水顺着他的鬓发流入脖颈,湿哒哒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他也顾不得更衣,径直朝炕上的那人望去。
因是及冠,男人身上还穿着华贵沉重的紫色礼服,内搭一件月白色衬袍,体态端庄优雅,他眼神倦怠惺忪,敛眉半靠在炕上,面容苍白而冷隽,眉心微蹙,显然是因为吃多了酒头痛不已。
侍女想上前为他揉捏额头,都让他不耐烦地挥手呵退。
他是个警惕心极强的人,往日从不会让自己醉成这幅模样,也就是及冠之礼,实在躲不过旁人的敬酒,可越是如此,他的大脑反而越发清醒,轻易不让旁人近身。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炕上的男人睁开眼,语气含笑:“回来了。”
屋内亮腾腾点着灯烛,灯光影里,那双修长雅致的凤眼一寸寸地暴露在空气中,华韵内敛,翩若凤凰尾羽。
他的肤色也极白,却不是崔遗琅那种温润的白,而是冰雪般寒洌的质感,不笑的时候越发显得面容冷肃,眉宇锋利,一副不怎么好接近的模样。可这样一笑,便如清风明月般怡人,目光转盼多情,不由让人屏住呼吸。
不知为何,那双盈盈含笑的双眼看向自己时,崔遗琅突然心旌摇曳,目光有些漂移。
满屋都是龙涎香的气味,这种香料他也曾在江都王的身上闻到过,可那是为了掩盖老人身上腐朽的死气,但世子的屋子里除了龙涎香,还混有他自己身上的暖香,暖暖的,很舒服。
见崔遗琅在远处站立不动,姜绍挑眉催促道:“过来呀,在那里愣着作甚?”
崔遗琅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走上前为世子解开礼服的带子,将那套华丽沉重的礼服从他身上褪下,动作温柔,体贴至极。
姜绍放心地闭上眼,享受他的服侍,只有在如意面前,他才能彻底地放下心来。
崔遗琅没有父亲,母亲梅笙又是个温顺柔媚的性情,他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女人般的柔气,但这股子柔气却和时下兴起的阴柔之风不同,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再加上他多年习武,眼神晴明坚毅,柔中带刚,如同清润坚劲的竹枝,一看便让人心情舒朗。
因在席上吃多了酒,姜绍见崔遗琅在他眼前有条不紊地忙活,不由地笑道:“你可真是贤惠,若你是个女孩,我们这也算是青梅竹马,一段佳话,说不准母亲还会将你配与我呢。”
话一出头,两人都愣住。
崔遗琅极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把解酒汤递到他面前:“你这是喝多了。”
姜绍自知刚才说错了话,轻笑一声将这个话题揭过,他接过解酒汤,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