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墓碑的周围很干净,看得出前几天刚刚打扫过,这片山上有一座寺庙,姜绍给寺庙里添了不少香火钱,和尚会定期来清扫这片地区。
崔遗琅把手里跨的篮子放下来,摆出几道点心,还有一壶牛乳。
即使这片墓地很干净,崔遗琅还是忍不住在墓碑周围转上一转,慢吞吞地把地上的红叶捡起来,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把墓碑上的灰尘全都擦拭掉。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碑上凹陷下去的字,心里抽抽麻麻地疼起来,而后直接席地坐下,望着面前的墓碑发呆。
山间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冷,崔遗琅神色茫然地抱住自己的肩膀,眼里全是孩子气的无助和可怜,直到现在他都不太能接受母亲的死,每当下午回到他们娘俩的屋子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喊上一声:娘,我回来了。
然后那个在内室刺绣的女人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从里面出来,温柔地对他笑:如意回来了,今天和世子殿下在学堂学了什么?饿不饿?锅上的奶糕还热着呢,我去给你端过来。
可是现在,他站在屋子的中央,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橘红的夕阳透过挂在窗绯上的纱帘投射在地面,他的身影倒印在地砖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显得很孤独。
崔遗琅的心顿时黯淡下来,他走进内室,坐在梅笙从前经常坐的小炕上,小炕的旁边还有个放绣品的竹编筐笼,里面的针线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只做了一半的耳套,他的皮肤比较脆弱敏感,每到冬天耳朵都会冻得发红,偶尔还会生冻疮,梅笙每年都会用狐皮给他做个耳套御寒。
他把这只做了一半的耳套拿出来,手轻轻地抚过上面赤红的狐狸毛,这块狐皮还是去年秋猎的时候他猎来的,难得遇到一群赤狐,他猎得好几块上好的狐皮,全都送给梅笙,让她给自己做衣服和大氅。
可她从来都舍不得,崔遗琅给她的狐皮貂皮,后来也全都穿在他自个儿身上了,她喜欢把儿子打扮得漂亮齐整,看着眼前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脸蛋白皙俊俏,心里也会浮上浓浓的欣慰和自豪。
崔遗琅在炕上坐了许久,直到红日彻底从山巅坠落,夜幕降临,屋内没有点灯,黑暗如同蜘蛛网将他紧紧地拢住。
黑暗里,他抱紧自己,闭上眼,小声地哭起来。
可他不能一直那么颓靡下去,王爷他们都很担心他,所以在王府的时候,他会表现出一副从伤痛里走出来的模样,每天照样和师父练刀,陪王爷在书房读书写字,还会和姜烈出去秋猎,一切仿佛和他离开前没有任何差别。
但偶尔,他还是忍不住一个人来到埋葬娘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敢完全表现出真实的一面,姜绍也理解他的心情,看出他没有极端的想法后,也就随他去了。
今后他该何去何从呢?崔遗琅不知道,内心空茫茫的,仿佛飘洒着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
睁眼的时间有点长,崔遗琅转动干涩的眼珠,再次看到墓碑上刺眼的那几个大字,除了悲痛以外,他心里涌上强烈的不甘和愤恨,他觉得娘真的太可怜了,好容易把他养大,却没能享一天的福。
更令人难过的是,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只是长久以来在底层的见闻,让她不敢再相信这些权贵人家,不敢去赌她儿子的命。
崔遗琅深吸一口气,拼命压制住喉咙里的酸涩,伸手拿起一块奶糕放进嘴里,这是他在厨房里自己做的,糖有点放多了,甜到发腻的程度,可他没有吐出来,含在口中慢慢地嚼,似乎是想用这份甜腻化解心里的苦涩。
“你果然又在这里。”
听到身后的声音,崔遗琅慢慢地转过身,喊出来人的身份:“师父,你怎么来了。”
钟离越姿态随意地坐在他身边,抄起腰间的酒壶,又把另一只酒壶随手扔给身边的男孩:“还不是姜家那个小的担心你想不开,非要我来看看,生怕你寻死觅活的。”
崔遗琅勉强笑道:“我哪有那么脆弱。”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意,有人记挂着自己自然是好的。姜烈是王爷的亲弟弟,这些年对他也是如亲兄弟一般的好,甚至比起姜绍,他对自己更亲近些。
“哦,那几个月前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说伤口疼的是谁?还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全揩在我身上。”
钟离越咧嘴嘲笑道,他一身黑色短褂,脸上全是刀刻般的皱纹,经过风吹日晒,已经磨成陈年古树的树皮一样坚硬的质感,他仰头痛饮,花白的胡子上也洒了些酒液,显得有点邋遢。
崔遗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开手里的酒壶塞子,慢慢地喝上几口。
姜绍和姜烈都不是嗜酒的性子,平日也就喝点梨花酒、或者用新鲜的果子酿制的果酒,味道甜润甘美,最适合赏雪时围着火炉喝上几杯,好不惬意。
但钟离越酒壶里装的却是纯度很高的黄酒,崔遗琅喝上一口,酒液经过喉咙的时候,感觉有一把火剑穿过自己的喉咙,辛辣刺激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红晕。
钟离越左右观察一下小徒弟的脸色,满脸嫌弃地把他脸侧一片扇形的头发撩起来:“这头发谁给你剪的,难看死了,越看越像个小姑娘。”
回到王府后,姜绍让府医给他搭配合适的食补方子,用库房的药材精心地养着,崔遗琅的身体慢慢康复了,总算没有那副刚回来时那样瘦骨嶙峋的可怜样,但比起以前脸庞丰润的模样,还是清瘦了很多,一双澄澈的眼眸里说不出的空茫。
他今天来看望梅笙,身上是件简单的白绫袄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配饰,头发也随意地用根发带绑在身后,素净得有些单调乏味。
崔遗琅轻声道:“赶路的途中遇到一支反贼,一时没躲开,头发被割掉了一大片,一直没长好。”
他伸手将把那片乌黑的头发绾到耳后,可因为太短,绾不上去,依旧垂在脸侧,让人的视线不由地注意到和那缕头发持平的下半张脸上,他有一个尖尖的下颌,嘴唇却有点肉,看上去饱满粉润,很可人的模样。
经过那么多事后,他脸上虽然还有几分稚气,但眉眼已经逐渐呈现出锋利的线条。
钟离越连连点头:不错,虽然现在还像个小姑娘,再过几年肯定是个帅小伙,但还是没有老夫年轻时那么英俊潇洒。
他一脸坏笑地用手肘戳戳崔遗琅的肩膀:“哎,你也快十八岁了吧,王府那么多漂亮姑娘,有喜欢的女孩吗?我知道哦,你去厨房做奶糕的时候,那个小厨娘可一直盯着你,啧啧啧,没想到啊,我徒弟居然那么招桃花,嗯,有我年轻时几分风采。”
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加上满脸花白的胡子,不成体统,丝毫没有为人长者的威严,但却让人觉得很亲近。
崔遗琅的脸一下子红了:“师父别开玩笑了,我娘才过世没多久,我哪有心思想什么儿女情长。”
他长那么大,都没跟同龄的女孩子说过几句话,更别提其他想法,可能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阿芷了。
阿芷……说到阿芷,也不知道白爷爷和桃源村的村民们怎么样了,回到卢府后,薛焯也没对村民赶尽杀绝,想必应该逃出去了,可世道如此,也不知道他们一家老小能不能安稳地生活下去。
看到崔遗琅沉思的表情,钟离越一眼看穿他心里的想法,稀奇地睁大眼:“真的有?不会吧,在外面才多久,居然还真能碰到,让我猜猜,不会是坠落山崖,被一乡间少女所救,然后两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
他连连点头:“嗯,很美好的故事,话本里经常这么写的。”
崔遗琅急忙打断道:“越说越离谱,现实里哪有这么俗套的。”
不过师父天马行空的想像和阿芷还真像,如果不是他们不认识,崔遗琅都快以为阿芷是师父的女儿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娘过世前不是一直想给你取个媳妇吗?你早点讨个老婆,她在下面也能安心。男人,要主动!不主动的话,哪个姑娘愿意理你!”
“……”
钟离越大手一拍他的肩膀:“别的不说,你师父我以前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每次打仗得胜归来,游街时好多姑娘朝我扔花和扔果子,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掷果盈车?不过她们还是别扔果子的好,有个姑娘力气贼大,突然从上面抛过来个苹果,好巧不巧正砸在我脑门上。”
他撩起面前凌乱的白发,露出额头上的一个疤痕:“看到吗?这就是那姑娘砸的,啧啧啧,那姑娘力气也忒大了点,当时把我直接砸下马,害我出了好大的糗。”
崔遗琅不由地追问道:“那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