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不,”鞠老师垂着头,改口道,“您能够打败祂吗?”
  布莱斯慢条斯理地微笑回答:“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从不制造传说,我们只是记叙传说,并将之传颂。”
  鞠老师的面色渐渐灰暗下来,却又听布莱斯说:“但无需担心,我能看到你们身上的命运,正在往好的方向变化。”
  事实上,在鞠老师安排同学团结起来,准备想方设法撤离时,所有人的命运线就开始逐渐脱离黑斑的侵蚀;
  而直到鞠老师夜半出走,来到山洞中正确解读壁画,她身上那些原本粗黑如蜘蛛腿的命运线便褪去深黑,露出一些银白的底色。
  在布莱斯——或者说降临在他身躯内的易逢初看来,命运的天平已然向这群普通人倾斜。
  鞠老师闻言,眼中恢复一点如火炬般的光彩。
  “离开吧,”布莱斯看向洞穴更深处的黑暗,声音在长长的甬道中回响,“接下来的东西,对你而言就过于危险了。”
  手电筒唯一的光束,为布莱斯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这样注视着他,鞠老师不禁联想到:在她参观过的著名教堂中,曾经见过一尊眉目含笑的天使雕像。
  那尊雕像在瑰丽的玫瑰窗下展开宽大的羽翼,面容在时间的侵蚀下有些模糊,但那代替神明聆听祷告的圣洁气质,却给鞠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那种难以形容的圣洁气质同样出现在布莱斯身上,使金发青年那张过目则忘的平凡面孔也显得充满魅力起来。
  愣了一下,鞠老师下意识举起手中的手电筒:“那这个……?”
  “无需光线,我也可以看清即将见证的一切事物——你可以带着它下山了。”
  声音逐渐变得遥远,鞠老师只能注视着布莱斯的身影渐渐融入朦胧的阴影中。
  “——再会。”
  鞠老师听见他含笑的话音:“很高兴与你经历这段令人愉快的旅程。”
  第28章伟大的众蛾之首、掌管诅咒与新生的蜕秽神主
  水滴顺着石壁滴落, 洞穴深处弥漫着冰冷而潮湿的气息。
  山洞内的道路笔直平坦,以一种和缓的角度向地面以下延伸,这种甬道几乎不像是自然能够形成的, 而是有巨大的外力将它开凿出来,用来存放什么东西。
  布莱斯行走在其中,觉得自己仿佛正在通过长长的舌头和食道,钻进整座山脉的腹中。
  半晌,他走到了道路尽头,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以正常人的视力来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但布莱斯的双眼似乎在黑暗中焕发着某种光彩,如同盛着一条缓缓流淌、波光粼粼的血红河流,清晰地看见甬道下的景象。
  四壁都攀附着层层白色的丝线, 整个洞内的空间都堆积满了一团又一团的虫蛹。
  时而有皱巴巴的蛾翅在虫蛹内蠕动, 让这些蛹看起来像是喉咙里颤动的声带, 发出模仿人类说话的低语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宽阔的空间里, 溅起重重回音。
  从这些交杂的低语声中, 布莱斯还听见了不久之前,鞠老师刚刚和他说过的话。
  起初还是磕磕绊绊, 如幼儿学舌一样生疏, 甚至不成完整的句子:“就、就像, 利用林……吸引我们……”
  然而随着它一遍遍重复,不断纠正着发音和语调, 它的声线和语气都变得无比自然,和鞠老师本人别无二致。
  种种或是情绪充沛, 或是日常化的话语出现在这样异常的环境下,被回音拉长的尾音显出几分机械和刻板, 愈发诡谲。
  ——这里就像是一只培育新生命的蛋壳,只是孵化出来的并非毛绒绒的雏鸟,而是于深林翩飞的人面怪物。
  看着这些即将破蛹而出的幼蛾,布莱斯叹息一声:“你们就永远安睡在此刻吧。”
  霎时间,所有低语骤然止息,坑洞深处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布莱斯把它们未来将有的记忆全部掐去,让它们的意识始终停留在了未破蛹的这一刻。
  无论过去多么漫长的岁月,被欺骗的潜意识会永远告诉它们:它们还未成熟,还未等到孵化的时机。
  于是这些蛹也在某种意义上“死去”了,永无破开的那一天。
  做完这一切,布莱斯谨慎地停留在原地,浑身保持着戒备的准备,却迟迟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反击。
  “蛾神,并不在这里……?”
  喃喃着留下这一句话,布莱斯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洞穴深处,踪迹全无。
  唯有满地的死蛹,能够证明他曾经来过。
  ……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
  无数飞蛾聚集在村长家的院落上空,它们展开灰白双翅盘旋的身影几乎遮蔽月光,将地面上的独耳老人包裹在阴影中。
  村长倾斜着脑袋,让他那边刮去耳朵残留的伤疤朝着蛾群的方向,神情专注严肃,似乎正在倾听什么。
  良久,独耳老人在黑暗中开口:“放心,放心吧——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我们伟大的众蛾之首、掌管诅咒与新生的蜕秽神主完成最后一次破蛹,带领我们迎来真正的蜕变。”
  “我已经派村民轮流监视那群学生的动向,他们逃不了的……”
  “哪怕他们侥幸逃脱这一次,伟大的蛾首也终会指引他们回到这里,乃至诅咒他们的子嗣,令其世世代代前来朝圣,供奉蛾首。”
  说着,老村长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这笑容与他在学生们面前展现的热情淳朴截然不同,而是像淬了毒的刀尖一般,显露出阴险的冷意。
  忽然,蛾群纷飞的身影停滞一瞬,随即更加剧烈地扇动翅膀,仿佛在宣泄某种愤恨。
  ‘再度有同类死去了!’
  ‘新一批的蛹,其中两个被彻底融化;更多待在圣巢中的,则不再能够孵化……’
  ‘蛾首对你很失望,你没有选择最正确的孵化体,并把未知的敌人引入了山里……’
  ‘你需得到惩戒,以忏悔你的过错!’
  伴随着蛾群嗡嗡的振翅声,这些语言化作缕缕污秽漆黑的丝线,钢丝般扎入老村长仅存的右耳之中。
  瞬间,老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踮起脚,原本佝偻的脊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不正常地向背后弯曲,似乎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身体,要把他拦腰折断。
  痛苦的神色浮现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而在这些饱含风霜的褶皱之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内鼓动,撑起松弛的皮肤,凸出密密麻麻的蛾翅模样。
  他整个人都如同化为了一只人皮吹起的气球,气球里盛满了无数飞蛾。此刻这些飞蛾狂乱地舞动着翅膀,在体内将他的皮肤向外支撑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在黑暗中的无声酷刑才终于结束。
  独耳老人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双手合十,额头抵住手埋到土地上,念念有词地祷告着,祈求蛾首的息怒。
  飞蛾在夜空中翩飞,它们投下冰冷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凡人。
  许久,它们终于再度开口:‘伟大的蛾首宽恕你,只是你需要尽快准备好你的继任者,担任下一任祭司。’
  颤抖着松了一口气,老村长连连点头:“村里新一代的孩子们之中,蛾首似乎最为中意孙家那个幺儿。”
  “只是她的父母过于愚昧,还不情愿向神献上她……但没关系,”村长喘了一口,撩起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我会继续劝说他们,让他们相信,成为蛾首的祭司是无与伦比的荣幸。”
  说话间,他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被神看中的小女孩,浮现出她那双躲在母亲身后的、惊惧不安的双眼,思绪不由得飘忽起来,回到遥远的曾经。
  独耳老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正式经由仪式,成为蛾首的祭司、蜂蟻村的领导者的。
  那时,尚且年幼懵懂的他被几个成年人拉离父母身边,远远围观的村民们保持着沉默,他所能听见的一切唯有飞蛾嗡嗡的振翅之声,还有父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他也不禁害怕起来,双腿不断地蹬踹着,在山林间划出两道深刻的痕迹。
  最后,他被按在一口漆黑的洞穴之前,无数拱卫此地的飞蛾停在洞穴石壁上,像是一双双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感受到,押送他过来的成年人似乎也在恐惧,按住他的手正在轻颤——紧接着,一抹寒光在他眼前划过,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吹毛可断的刀身倒映出他淌满涕泪的面孔。
  那柄匕首被高高举起,停顿一瞬,随即重重落下……
  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在尖叫的吧?
  但当那骤然被割去的左耳滚落在地时,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已经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飙出的鲜血染红了目力所及之内的一切。
  然后,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飞蛾在某种意志的指令下,落到了他血流不止的左耳伤口处,敛起双翅,向耳道中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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