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易逢初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种潜意识——
  这该被称为“人类的本性”,还是“文明的烙印”?
  祂不太理解,为什么人类能够忍受食欲,把到嘴的猎物吐出来呢?
  易逢初就从来没有感受过诸如此类的,人类皆有的共识。
  似乎比起“人性”,祂本性中的“兽性”总是更胜一筹,顽固地挤占了祂的本能。
  这造成祂无法完全了解人类,而人类更加无法理解祂。
  就像易逢初小时候,他一度对家门前那棵柿子树下的昆虫很感兴趣,他会很耐心地蹲在树根前,看着蚂蚁、蚯蚓、独角仙等各色昆虫来来往往,一观察就是一整天。
  有时遇到雨天,他甚至会打着一把伞蹲在地上,旁观一团团蚯蚓从土地下钻出来喘息,柔软的环节身体扭作一团。
  直到母亲下班回家,看了一眼地上的蚯蚓,笑眯眯地问他:“我们小易居然对昆虫感兴趣吗?”
  “长大后想做昆虫学家吗?嗯,让我想想……明天妈妈正好放假,想不想去隔壁b市的昆虫展览馆看一看?”
  当时,蹲在柿子树前的黑发男孩沉默半晌,漆黑的眼瞳像是深不可知的海底,令人看不透他的情绪。良久,他慢吞吞地说:“为什么,要展览昆虫?”
  易眉山拉起孩子的手,虽然小易逢初不会像其余孩子一样疯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回来,但她还是像平常的母亲那般,替他拍了拍衣服上可能沾有的灰尘。
  母子两人一起往家门走去,易眉山耐心解释:“因为人们想要了解它们呀。”
  “为什么要了解它们?”
  小易逢初困惑地歪歪头,“人比虫大,人可以吃虫,所以虫是人的食物——那人为什么要了解食物?”
  易眉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露出头疼的神色:“你一直蹲在树根前,不会是琢磨着吃虫子吧?”
  “人不能,也不应该……”母亲欲言又止,喃喃道,“而且,我们家也没穷到需要吃土吃虫子的程度啊。”
  说着,母亲又猛地想到些什么,双手捧起小易逢初的脸,左看右看,又试图掰开他的嘴检查,急切地问:“等等!你不会已经动口了吧?!是想吃那些蚯蚓吗?快张嘴,给妈妈看看……”
  小易逢初眨了眨眼,虽然不明白母亲的急切,却还是乖乖仰头张嘴。
  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两只手抓住,一顿猛烈地摇啊摇,眼前晃出一大片虚影。
  “小易要记住!除非快要饿死了,不然虫子是不能随便乱吃的,比如挖蚯蚓吃——正常人不能这样!”
  类似的童年经历,也给小易逢初莫名其妙地树立起两个原则:
  一,不能吃人。
  因为妈妈是人,而妈妈不是食物,由此可推人不是食物。
  二,不能随便吃虫子。
  尤其是像那棵柿子树下的,爬行蠕动的虫子。
  至于其它的,易逢初只能感慨,做人类的规则实在是太多太繁杂了,祂至今也没有全然理解,只能像机器人一样为自己设定好固定程序,做出一些表面的模仿。
  母亲的面容逐渐在摇晃出的虚影中消散,巨蛇因记忆中晕开的光影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便看见群蛇的包围圈中,咒噩之父仅存的躯体。
  在那些细长的黑线被尽数吞食之后,咒噩之父还剩下最中心、最主要的躯干——
  高度密集的诅咒符号组成粗壮的长条形,像一条庞大而柔软的环节长虫。
  祂不分首尾,身体两边末端都长着一张巨口,巨口大小直接等于身体直径,其中长着一圈圈螺旋状排列的锯齿,能想象到祂进食时搅碎食物的模样。
  而当咒噩之父张开这两张嘴时,易逢初几乎能直接从这一端,看到锯齿逐渐消失在长虫体内黑暗漫长的管道里,再看到另一端嘴里的牙。
  ……长得很猎奇,但味道闻起来很香,对易逢初而言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说之前那些细长的黑线,易逢初还能当作面条一样嗦掉;
  那面对这样一条体型近有祂四分之一大小的“巨型蠕虫”,易逢初一时间就有点难以下嘴了。
  吃掉这部分的话,符合母亲口中“乱吃虫子”的定义吗?
  蛇群中的一半小蛇嘶吼着:‘吃吧!吃吧吃吧吃吧——’
  ‘所谓的人性,不过是萌芽、发展于区区百万年前,可吃与被吃、猎食与被猎食的兽性,却起源于亘古黑暗……早在第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之前,便已然存在!’
  于是易逢初张开嘴,刚想遵循本能吞下咒噩之父,再把消化交给漫长的时间。
  可蛇群中的另一半,却又蛇头攒动起来,它们嘶嘶道:
  ‘可你选择了母亲,来到人间,又是为了追寻什么?’
  ‘在不知名存在腹中停留的无数岁月,在祂体内画下的无数个一,这些都在尝试拆解、重塑你的人格,将你化作野兽。’
  ‘你真的想如祂所愿,将自己驯化,投入兽性的怀抱吗?’
  “……”
  易逢初陷入漫长的犹豫和沉默,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祂感受到有一个熟悉的存在,进入了祂的猎食范围。
  易逢初心中一松,祂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文明始于制造和发展工具——
  那把咒噩之父切片处理一下再吃,是不是就很符合正常人的行为了?
  祂头也不回,就对闯入者下令道:“你,过来。”
  蛇尾指了指咒噩之父的残留部分:“帮我处理一下食材。”
  “闯入者”——前来追随命运之主的李兰阴:“?”
  第79章注定归于祂座下。
  几分钟前, 整个副本世界在一声不堪重负的嘶鸣中,轰然坍塌。
  天空溃散,大地崩解, 但罗笙乐的系统传送进度条卡在了80%。
  就在她即将坠入无数世界之间的缝隙,可能面临被临近世界之间的巨大引力撕碎之际,李婆婆履行了她的承诺。
  一只庞大无边的手掌托举起罗笙乐,成为一片供她落脚的“大地”。
  罗笙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老人的掌纹即是深深的沟壑,皱纹即是起伏的山峦, 带给她难以言喻的震撼。
  虽然她曾在梦境中,有幸窥见过叙事者先生本体的一角,但那毕竟只是遥远而模糊的一瞥, 冲击力不如这样与李婆婆近距离的接触。
  罗笙乐有些无法想象, 只是李婆婆的本相便如此巍峨, 那令李婆婆俯首称臣的叙事者先生……
  那大概是真正符合神话传说描述的“尘世巨蟒”。
  出于好奇,罗笙乐鼓起勇气, 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立即转过来,神情有些僵硬恍惚。
  ……失算了。
  她刚刚那一刻才知道, 原来自己是有点巨物恐惧症的。
  单单手掌便广袤如土地的李兰阴, 身体更像是一尊大得恐怖的塑像。原本那件毛衣的红色向外翻涌, 恍若一条汹涌澎湃的血河,化作斗篷包裹住她全身, 红布自她额前低低垂下,阴影遮挡住老人沧桑的面孔。
  但最令人恐惧的, 却是背负在她身后的黑棺材——里面伸出无数惨白的、死尸肢体般的手,白花花地散在李兰阴周身。
  罗笙乐看的第一眼, 险些把这些手看作佛陀座下无暇的莲花,定睛再看才发觉,那原来是聚集在一起、扭成纷乱造型的手。
  而伸出千万只手的黑棺缝隙中,则有阵阵阴风吹拂而出。
  风或许来自未知漆黑的死亡之地,裹挟着冰霜、尸体、腐烂混合的气息,令罗笙乐后颈发凉。
  她甚至有种错觉,似乎此刻站在老人掌间的自己,也即将开始腐烂,逐渐步入棺材里的冥土。
  好在,系统的进度条再度推进,很快就抵达100%,将她传送回了原生世界。
  终于目送命运信徒的身影消失,李兰阴放下手掌,步步走向世界之外的混沌虚无。
  在她脚下,无数苍白的肢体和尸骨垒成台阶,让她如履平地地行走着,拾级而上。
  如果罗笙乐还在这里,恐怕会更加惧怕她,因为……
  李兰阴脚下的这些尸体,都长着同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李婆婆自己的脸。
  数不清的尸体紧紧堆叠在一块儿,姿态诡异扭曲,毫无生气。
  其中大部分尸体的面容遍布皱纹,垂垂老矣;小部分则处于青壮年时期,偶尔夹杂几具属于婴幼儿早夭的、青紫的尸体。
  有的面色安详,毫发无伤,似是寿终正寝;
  有的肢体破碎,滴落着鲜血,像是死于车祸、事故等灾祸;
  有的面色憔悴,头发稀疏,应当是在疾病的漫长折磨中合眼的……
  李兰阴踩着自己曾经的尸体,血红的长斗篷垂落下来,划出一道血痕似的痕迹。
  她对此面不改色,早已习以为常。
  作为死亡领域的高位者,李兰阴的异能名为“死人经”。
  她便是在一次次不断死亡的过程中得到体悟,并将每一次的尸骨炼作武器和台阶,以一介农妇的出生攀升到神座之下,成为神的仆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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