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这让孟司游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此刻的海面上,应该有一艘无形的大船在缓缓驶向远方,让渔船纷纷让道……
  但他看不见。什么都没看见。
  “看,是万能潮汐的捕捞船!”
  本地居民一边抽着烟,一边指向空旷的大海,发出爽朗的大笑,“是不是很气派?这可是州长他老人家赞助的,和旁边那些可怜的小家伙相比,打捞船简直像是钢铁打造的巨兽!”
  孟司游循着对方指引的方向望去,再度确认——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所谓的“捕捞船”,根本就不存在。
  外界对万能胶囊的认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心里沉了沉,孟司游询问:“作业完成后,捕捞船一般会停在哪里?药业集团会在哪个地点回收‘捕捞’的成果?”
  本地居民的思绪停顿一瞬。
  这个问题,也是药业集团向当地民众百般强调,不能泄露出去的“商业机密”;如果泄露,集团将不再资助小镇的经济发展,还会让泄密者背上巨额债款……
  不能透露!
  潜意识在剧烈抗拒,但在香烟道具的作用下,本地居民控制不住地开口,详细说明了船只停靠的地址,甚至还描述了周围的景物特征。
  “万分感谢,”孟司游真诚地说,“下次,不要轻易接过陌生人递出的烟了。”
  “啊?”
  本地居民叼着烟,迷惑地扭头。
  只看见那个形迹奇怪的流浪汉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匆匆远去,留下一道疲惫而坚定的背影。
  “……真是一个怪人。”本地居民喃喃道。
  ……
  朝着某个方向,孟司游沿着海岸走了半圈。
  头顶上空烈日照耀,刺得双眼有些眩晕,细软的沙子不断漏进开胶鞋里,又被他拎着鞋跟倒出去。
  这样循环往复数次,孟司游终于抵达目的地。
  在一片高耸陡峭的崖壁前,有一艘庞大的船只,复杂的管道、设备自它身上延伸出来,使它看起来确实如同一头伏地憩息许久的沉重巨兽。
  船身歪歪扭扭地停靠在岸,一半沉在沙石深处,另一边被起起伏伏的海水冲刷。船底或许是长时间被富含盐分的液体浸泡、侵蚀,甚至生出了褐黄色的锈迹。
  手指拂过船身,指腹蹭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孟司游判断出:
  这艘捕捞船,已经很久没有运作过了……甚至有可能,它从未真正下过海。
  它的使命,在被运输到此地的瞬间就已经完成了——此后,这艘船都只作为一个象征、一个谎言而存在着,长长久久地眺望近在咫尺的大海。
  那就意味着,鱼卵并非来源于海底……
  那它们的源头,是何处呢?
  被烈日灼烧刺痛的眼球转动着,孟司游的双眼直勾勾看向船舱——那像是巨兽臃肿隆起的腹部的位置,他紧张又激动地咽了一口唾沫。
  产生鱼卵的母体,可能就在庞大的船舱内部。
  那是神性生物白影最初的巢穴。
  深呼吸几下,孟司游推动舱门,金属质地的门轴有些生涩,但竟然没有上锁,毫无阻碍地向他敞开。
  熟悉的甜腻香气扑鼻而来,孟司游紧皱眉头,顺着渐渐下沉的走道,小心翼翼地朝着船舱的方向走去。
  由于捕捞船从未正式投入使用,里面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杂物或垃圾,唯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潮湿气息,以及异样的甜香在证明:这里隐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危险生物。
  走着走着,孟司游不禁烦躁地脱下帽子,解开领口,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开嘴大口呼吸。
  他感到心跳正在逐渐加速,头脑也有些昏沉,窒息感如海潮般涌上来。
  ……是那些甜香。
  孟司游思维迟钝地反应过来。
  虽然预言家曾帮助他从香气中清醒过来,使得他因此对幻觉产生抗性,但是他的抗性还远远不够。
  ——船里的甜香浓度,实在是太高了。
  越是靠近深处,香气越是无孔不入。
  高浓度的甜香在孟司游体内流窜,恍若心脏泵送的血液里,也都混合着奇异的香味。
  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冲动也从心底生起,愈演愈烈,直到孟司游几乎无法再凭借理智压下去。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也孵化着鱼卵……
  不,那不是什么“鱼卵”,那是他血浓于水的孩子!
  “啪!”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孟司游就毫不犹豫地抬手,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下手的力道很重,震得双耳都在嗡嗡作响,孟司游恍惚地晃了晃脑袋,终于找回一些理智。
  最后一丝微薄的理智告诉孟司游,先别提他根本没有摄入过鱼卵,就算真的有,它们也不会吐出人类的语言,而是只会发出在人体□□中涌动的、气泡翻涌似的呼噜声。
  但此时此刻,在甜香的萦绕与侵袭之中,孟司游却能清晰地听见:
  在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流经的部位里,都传出了婴儿细碎的哭泣声。
  孩子们的哭声愈发嘹亮,像是在为自己如今可怜的处境——不得不寄居、躲藏在人类逼仄的体内繁育,而嚎啕大哭。
  恍惚之间,孟司游仿佛体验到了鱼卵在身体内逐渐成熟的全过程,如同真正的慈母一般,怜爱地感受着孩子们的诉求——
  它们的生存空间如此狭小;
  它们的营养如此稀缺;
  它们艰难地长大,终于快要成熟;
  可它们真的好饿。
  人类寄体内有限的生存资源,害得它们好饿好饿好饿……
  在鱼卵真正成熟、孵化成幼体之前,它们无助地祈求母亲,宽容地给予它们一顿饱餐。
  母亲啊母亲,您的身体为我们提供栖息、繁衍、生存的方舟,您应当是爱我们的吧?
  那您是否能施舍我一口肉,作为我长出鱼尾的原料?
  您是否能再施舍我一口血,帮助我摆尾逃亡向远方?
  母亲,敬爱的母亲……
  请不要拒绝您最爱的孩子们。
  放干您的血泪,割尽您的肉躯,帮助我们快快逃向那恶神寻觅不到的世界尽头……
  陌生而汹涌的情感充盈心脏,孟司游感到,他对某种生物的爱意近乎要满得溢出,甜蜜的情绪潺潺流淌,从心尖逆流而上抵达咽喉,迫使他急切地想要回应孩子们的祈求。
  不知不觉中,他握住了流浪汉衣袖深处的刀片,浑浑噩噩地在手臂上比划。
  ……好,我的孩子。
  第196章静海的皇女。
  易逢初注视着孟司游。
  从外表上来看, 流浪汉打扮的男人只是呆滞在原地,眼神逐渐溢满恍惚、疯狂与诡异的爱意,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但易逢初能透过这层表象, 一直看到人体之内,乃至灵魂深处的变化——
  他看见,流浪汉头颅内的大脑正在“融化”。
  大脑皮层层层叠叠的褶皱深处,渐渐沁出晶亮的水层,仿佛秋冬清晨枝叶间的露珠。
  这些自脑部渗出的水珠点点滴滴汇聚进脑沟里,使得整个大脑都呈现出异常湿润、绵软的质感——它就像一个快要融化的冰激凌蛋糕, 流淌出粘稠的汁液,白色、黄色与微量血红混合,最后融合成一摊漂亮的淡粉色。
  哪怕是异能者, 也很难在这样脑部结构彻底破坏的基础上, 维持清醒的思考。
  而承载于这具躯体之内的灵魂, 同样随之产生溃散的倾向。
  如果说,孟司游原本的灵魂是一盏明亮而稳定的灯, 那如今灯火边缘的轮廓已经模糊, 在大量高阶污染的侵袭下动摇,仿佛灯光在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在易逢初无形的注视中, 孟司游无意识地摇晃一下脑袋。
  恍惚间, 他感到有一些粘液在头颅内翻滚、晃动、冒出气泡, 回荡着黏稠的水声。
  脑部组织潺潺流动,连带着对鱼卵格外浓烈的爱意一同, 甜蜜地涌遍全身。
  握住刀片的手收紧,孟司游的心神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应当不惜一切代价, 确保孩子们的顺利诞生;
  他应当献上自己的血与肉、魂与骨,献上从里到外所拥有的一切, 喂饱孩子们饥饿啼哭的嘴……
  “——你不能再继续探索下去了。”
  如同冰雪滚过混沌而滚烫的意识,孟司游骤然清醒过来。
  他发觉自己正以一种无形无状、非物质的形式悬浮在捕捞船里。
  而在不远处的墙角,斜倚着那具熟悉的流浪汉的……尸体。
  孟司游怔怔地回过神。
  原来,就在刚刚那段混沌的时间里,像是只过了一刹那,也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命运中吧,”他听见预言家的叹息,“再往前,不是你能够抵达的区域。”
  停顿一下,乌苏尔又低声嘟囔:“说起来,明明你也有七阶,怎么精神抗性这么弱?……呵,‘伟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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