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夫人 第6节

  皇帝见慕晚微微抬起了面庞,见她唇上犹有她适才匆匆吮手沾染的血迹,殷红鲜亮的颜色,像是唇脂施在唇上,令她原先略显苍白的唇色,宛如熟透的樱桃,血染的樱桃让皇帝心中陡然升起某种破坏欲,似想咬上一口,咬出那鲜嫩多汁衔着血气的甘甜。
  第12章
  ◎是她亲手所写,他知道。◎
  皇帝转身就走,室外等候的陈祯几人,见陛下突然从房中出来,连忙都跟了上去,陛下步子很快,陈祯几人几乎是一路小跑跟随。
  待离梧桐院已远,皇帝在御苑附近的清池旁停了下来。挟着水汽的凉风扑散皇帝面上的燥意,皇帝后背贴衣处,浮沁着一层热汗,不知是因这一路走得太急,还是因他被自己险些失控的心念,狠狠吓了一跳。
  还是隐疾作祟的缘故,把慕晚当药引用也不能操之过急,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不能太久。皇帝在扑面的凉风中,找到了险些失控的原因,想到了解决办法,暗暗将燥乱的心绪都压到心底。
  在静下心后,皇帝问陈祯道:“这会儿是何时辰了?”
  陈祯瞧着日头回道:“回陛下,应该快到午时了。”
  此处离太皇太后的永寿宫并不远,皇帝想着就去永寿宫中给皇祖母请安,在陪皇祖母用顿午膳后,再回紫宸宫批看奏折、处理政事。
  皇帝与皇祖母感情不错,皇帝初记事时,最先认识记得的人,并不是生父生母,而是皇祖父与皇祖母。皇帝一两岁时生母病逝,皇祖父怜爱他,将他养在宫里。
  在皇祖父与皇祖母膝下成长两三年后,皇帝被皇祖父册封为皇太孙,他的生父端王被册封为太子。那时朝野都说,皇祖父是为好太孙才将太孙之父立为了太子,说端王是靠沾儿子的光,才当上了东宫太子。
  这些流言,在父皇登基后,成了父子之间无法斩除的荆棘,父皇不喜他,但因他之前的皇太孙身份,不得不将他立为太子。
  虽未立新后,但父皇有宠妃霍氏,霍氏有子被封为齐王。为了齐王能上位,霍氏多年来不停地煽风点火,让他和父皇本就冷僵的关系越发紧张,他隔三岔五就要被父皇训斥惩罚,身为太子,却似在国朝宫中寄人篱下,如履薄冰。
  生母早逝,父皇苛待,那时皇帝唯能在舅舅一家和太皇太后那里,得到一些亲情慰藉。尽管太皇太后也疼爱其他孙子孙女,疼爱霍氏所出的齐王,但疼爱他的那一份,也并不虚假,太皇太后常会在父皇训斥惩罚他时,出面维护他。
  只要给予他的那一份疼爱,并不虚假即可,皇帝并没有非要全部的想法,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一路走到永寿宫外,宫人通报后,走进殿内的皇帝,见一人急忙从太皇太后怀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道:“参见皇兄。”
  是长乐县主,曾经骄纵跋扈的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是霍妃的女儿、齐王的妹妹,皇帝在铲除霍党时,原要将长乐公主废为庶人,但长乐公主咬死她半点不知母兄密谋,并试图自缢以表清白。太皇太后舍不得孙女,眼泪婆娑地请他这皇帝开恩,皇帝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最后只将长乐公主降为了县主。
  太皇太后求情力保的另一个人,是齐王。平叛登基时,皇帝原是要以谋逆罪处死齐王,但太皇太后为了保下齐王的性命,不惜以绝食相逼。晟朝以仁孝治国,皇帝不能真饿死自己的祖母,既惹世人非议,也在史书留下骂名,遂最终留了齐王一条命,将齐王废为庶人,圈禁在天寿山皇陵,派重兵监守,不许其同任何外人接触往来。
  生母畏罪自尽,哥哥被圈禁终身,自己也被降封,曾经骄纵跋扈的长乐公主,这几年来早就学会了低头做人。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后,长乐县主低眉垂眼地站在了一边,太皇太后见状嗔道:“站那么远作甚,还坐到哀家身边来。”
  长乐公主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帝,见皇帝允许,方才慢慢地挪坐到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手臂搂着孙女,心中暗暗叹息,想孙女从前骄傲活泼得像只小孔雀,如今却像只被吓破胆的小雀儿,在皇帝面前,更是畏畏缩缩地像只鹌鹑。
  都怪霍氏那蠢毒妇人,贪心不足,作恶多端,到头来连累了亲生的儿女。在太皇太后心里,霍氏恶贯满盈,恶有恶报,但霍氏的儿女、自己的孙子孙女,都是好的,只是从前被生母带偏了。
  历来谋逆大罪都要斩草除根,太皇太后也知皇帝已为她这老婆子开恩了许多,不会再为齐王向皇帝求什么,只是长乐早就到了该婚配的年纪,给长乐选夫的事已拖了几年,不能再拖下去了。
  生父母都已不在世,霍家已被皇帝连根拔起,同胞哥哥也被终身圈禁,长乐现在能依靠的亲人,只有她这个祖母。太皇太后担心哪天她不在了,长乐会孤苦无依,想为孙女找个可依靠终身的夫家,会呵护疼惜妻子的丈夫。
  这几年,太皇太后本来都将目光放在公侯之家,想从中挑个好子弟,给长乐做丈夫。然而那些公侯之家一个比一个势利,知道长乐虽还有个县主的名头,但其实是罪身,担心哪天皇帝翻旧账问罪长乐时,会连带着收拾长乐的夫家,都不敢娶长乐。每回太皇太后刚听说哪家未婚的公子人不错,还在派人打听呢,那家就急忙迎娶新妇了,生怕被太皇太后看中。
  就这样拖了几年,都将长乐拖成老姑娘了。太皇太后也断了想给长乐找个公侯夫君的心,将目光放在了今年的春闱上,对皇帝道:“长乐年纪大了,婚事不能再拖了,哀家想从今年春闱的才子俊杰里,给长乐选个有品有貌有才的好夫君,皇帝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出于政治考量,是不愿见长乐和勋贵豪门子弟成亲的,那,长乐不找公侯夫君,下嫁平民出身的才子大臣,皇帝总不能还拦着吧。
  皇帝虽因太皇太后的缘故对齐王和长乐开恩,但从未掉以轻心。天寿山皇陵那边,日夜有士兵看守,长乐身边,也有皇帝安排的眼线,如这两人有何异动,皇帝会立刻斩草除根。
  这几年是风平浪静,长乐看着也老实安分。因长乐和她那同胞哥哥,从小没把他当兄长敬重过,皇帝对他们也没有任何亲情可言。出于政治考量,为防长乐将来有任何兴风生乱的可能,皇帝是不允许长乐与任何勋贵豪门有勾连的,他虽没明说过这句“不允许”,但公侯勋贵都很知趣,这几年皆对长乐的婚事避之不及。
  这会儿,皇帝听太皇太后这样说,就笑着道:“这样也好,长乐从前脾气烈,若和那些同样骄纵的公侯子弟成亲,恐怕婚后谁也不服谁,要常常吵嘴,闹得家宅不宁,不如找个身份稍低些的丈夫,那人得到尚县主的殊荣,婚后定事事让着长乐,将长乐捧在手心爱护。”
  太皇太后听得动心,就打算在这届春闱上给长乐挑个好夫君,太皇太后对皇帝嘱咐道:“多选些年轻俊杰,那些一把年纪或长得丑陋的,名次都往后排排,有才有貌又未婚的,名次放在最前。”
  皇帝笑道:“这不太好办,朕已让谢疏临当了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皇祖母您也知道谢疏临这个人,办事大公无私,他定会按考卷选录考生,不会按年纪容貌的。”
  一直沉默的长乐县主,在听到“谢疏临”的名字时,眸光悄然微动了动,但因她将头垂得低低的,皇帝与太皇太后都未注意到。
  太皇太后只是为皇帝的话不满时,皇帝又已说道:“不过殿试是由朕做主的,待殿试那日,皇祖母可坐在殿内垂帘后,亲自选看,到时皇祖母看中了谁,朕就将谁列为一甲,给长乐赐婚。”
  皇室姻亲在朝廷里另有一条仕途晋升之路,到时再有她这太皇太后帮扶,长乐丈夫的官阶低不了,长乐不会受委屈的。太皇太后想得渐渐放心,就静等着春闱之后的殿试到来。
  春闱将至,各地举子都已齐赴京城,京城人流比平时更多,春日的暖阳下,道路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
  流动的诸多雕车宝马中,一辆蓝布马车朴素得有点显眼,从江州天水到京城,马车赶赴春闱的一路风尘仆仆,到了这天子脚下,终于可以慢慢驶向邻近考场的客栈。
  揽缰的小厮,时不时向路人询问道路,他边慢慢赶车,边对车中人道:“公子,前面那条街就是明锦长街,听说三夫人的慕记绣馆,就在那条街上。”
  小厮话密,一边赶车一边忍不住感叹道:“没想到三夫人这么有本事,不仅自己在京城开了绣馆,还让谢学士为求娶她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更了不得,连淑妃娘娘都召她进宫,三夫人的造化可太大了。”
  一路感叹着,小厮已将车驱到明锦长街,见不远处,就是名声大噪的慕记绣馆。绣馆生意好,车马盈门,这会儿马车靠不过去,想要进去只能下车步行。
  小厮问车中的公子道:“公子这会儿是否要下车进去看看,三夫人虽在宫中不在绣馆,但阿沅小少爷应该在,小少爷刚出生时,公子还抱过呢,不知小少爷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不必了。”车中的公子声音清淡。
  公子是阿沅小少爷的六叔,这都到门口了,怎么不顺便进去看看小少爷呢,到底是血脉相通的叔侄啊。小厮心里嘀咕一声,但嘴上不再多说什么,就遵命继续赶车。
  马车驶过绣馆门前时,一只日光下白得几乎透明的手,微掀起车窗帘一角,车中人目光定定看向绣馆招牌上的“慕”字,见笔迹清丽,“慕”字最后几点行书牵连,宛如春水涟漪。
  是她亲手所写,他知道。
  第13章
  ◎在对一个女子兴致盎然。◎
  春闱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两夜,共计九天六夜。这九天里,身为主考官的谢疏临都需在考场中坐镇,不会上朝面圣。
  皇帝对此,有种暗暗松口气的感觉,因他近来常悄悄往梧桐院走,虽每次都是打着察看观音像进度的名义,但他心里清楚他是为了什么,若见到谢疏临,怎会不有心虚之感。
  春闱将要结束,再往梧桐院走一回吧,也许他这几次的走动是有效果的,也许他今晚就可以传召妃嫔试试看,如果他的身体已经好转,往后他也不必再去梧桐院,不必再对表兄的未婚妻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了。
  这日朝事颇多,皇帝批完奏折后,都快到酉时了。他匆匆换了衣裳后就往梧桐院走,这条路他早已走熟,无需陈祯引领,反是陈祯那几个御前内官,因为陛下步子走得急快,不得不小跑跟在皇帝身后。
  一边小跑着,一边陈祯心里装满了惊疑。陛下第一次来梧桐院时,他还真以为陛下只是来看看观音像的刺绣进度,但在六七天里,接连来了四五次后,陈祯没法儿再这么想了,若陛下去梧桐院,只是因为对太皇太后的孝心,那银作局那里,还在给太皇太后造贺寿的金佛呢,陛下怎不过去瞧瞧?
  陛下去梧桐院,根本不是为了观音像,就是为了慕晚,就只是为了慕晚。这个结论听上去再怎么不可思议,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晟朝的皇帝陛下,从来不主动接近女子的陛下,至今未曾真正幸过妃嫔的陛下,确确实实是在主动靠近一个女子,是在对一个女子兴致盎然。
  可那女子,乃是谢大人心中所爱,是谢大人向陛下求娶的未婚妻啊!虽然谢大人请求赐婚这事,世间只有极少数几人知道,但陛下作为被请求的当事人,还能不清楚吗?!
  陛下这是明知故去!好在现在陛下每次过去梧桐院,都只是和慕晚说说话而已,没有其他越界的举动,目前还没有出事。有可能出事吗?陛下可从来不碰女人,会对这个慕晚例外吗?在已经表现地对这个慕晚十分反常之后。
  一路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陈祯随陛下来到了梧桐院。照例不用通报,照例陈祯和两个弟子就在庭中候守着,只陛下一人,走进了设着绣架的屋舍之内。
  屋内,慕晚在隔窗看见皇帝到来时,就已从绣架旁站起,她垂首听着皇帝走近的脚步声,表面平静地如仪向皇帝行礼,而心里七上八下,甚是惶恐不安。
  就算是对太皇太后孝心深重,十分之关心观音像的刺绣进度,也不必来得这样勤快,短短六七天里,就亲自来了四五回,皇帝大可派宫人过来察看进度,一朝天子,怎会这样事必躬亲,这样清闲。
  一朝天子,应不会这样清闲无聊,皇帝不该只是为看观音像而来,那么,皇帝是在怀疑她吗,怀疑她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所以频频到此,表面为看观音像,实则是在亲自观察试探她?已有疑心的皇帝,之所以没对她直接拷问,是因顾虑着与谢疏临的情义?
  慕晚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惹得皇帝可能怀疑,她明明处处谨慎小心。难道是为那次皇帝提到阿沅,她不慎将针刺了手的事,那时皇帝没有被她的说辞糊弄过去,敏锐发现了她的心虚和反常?
  不,也不应该,她只和他共度过七夜,她那时将能否有孕全交给上天定夺,他应该不会想到,她囚虐他是为了有可能怀孕,仅仅七夜而已,他不至于会料想到有个孩子因此出世。
  再说他怀疑阿沅身世的前提,必须是已经怀疑她慕晚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皇帝是怎么怀疑到这一点的?他完全不知她的容貌与声音,天下女子千千万,他为何会疑她就是当年那个人?
  还是都只是她想多了,当朝的天子,就是这么事必躬亲,这么清闲无聊。慕晚心内想得像炸锅沸腾的水,表面依然保持镇定平静,在皇帝令她平身后,就恭敬谢恩,站起了身子。
  皇帝其实想看一看慕晚的脸庞,但不好开口,就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绣架上的观音像,见这幅刺绣已经完成有三分之一了,观音菩萨已有形体轮廓,装饰的莲座祥云等,皆已绣完。
  皇帝问慕晚道:“今日一直在绣像吗?”
  慕晚回道:“自晨起,除用早午饭外,民妇都在虔心刺绣。”
  皇帝温声道:“歇歇神吧,适当歇歇,才能更好地绣像。”皇帝走坐到室内的茶桌旁,让慕晚也坐,道:“歇着喝杯茶,给朕也倒一杯,天气越发暖了,朕这一路走过来,热得有点渴了。”
  慕晚心内希望皇帝离开,就道:“禀陛下,民妇这里没有茶,只有烧过的白水,白水早就凉了,味道冷涩,民妇不敢将这白水端给陛下饮用。”
  慕晚这样说,是想着皇帝平日喝惯贡茶,定口味挑剔。一般的茶都应入不了皇帝的口,何况冷白水呢,皇帝听到这里只有冷白水可喝,可能就走了,到别处解渴去。
  却听皇帝笑道:“朕少年在边关时,日常饮的水,都有苦味,有时一口下去,还得吐几粒沙子出来,你这儿的冷白水再不好,能有边关的水难喝吗,快端上来吧。”
  慕晚没法,只得去隔壁小室,将炉*上早已冷透的水壶拿来,给皇帝倒了一杯。皇帝伸手接过杯子,对慕晚道:“你也坐下喝水歇歇。”
  慕晚只能遵命,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坐在皇帝右下首的一张木凳上,低头捧着杯子,静默不语。
  皇帝自己是不在意喝白水,但想着慕晚这里只有白水,连茶都喝不上,这要叫谢疏临知道,怕是会心疼的,谢疏临把人放他这里,他却叫人连口茶都喝不到,实在不该。
  皇帝在心里责怪自己疏忽,都来过梧桐院好几次了,却今日才发现这事。是尚功局敷衍慕晚的衣食?还是有人授意尚功局敷衍?譬如心胸狭隘、又和慕晚有过节的徐丽妃?皇帝不由眸光微深,但这时也未就此说什么,只是想着回头命人查查这事,派人给慕晚送些好茶食。
  皇帝从紫宸宫动身时,就是将暮的天色,这时候天色更晚,暮光拂照梧桐院,室内靠窗静坐的女子周身,也被笼了淡淡一层暮色,她乌亮鬓发上落有淡金的余辉,发钗钗首饰着的珍珠,在暮色中安静地流转着温润珠光,她仿佛是画中之人,他的眼前,是一幅底色晕黄的宫廷仕女图,已在时光中尘封静谧了百年千年,若是无人唤扰,会寂静到地老天荒。
  皇帝心里涌起想和慕晚说话的冲动,就像想把这幅画唤活一般,他向慕晚问起她的身世故土,似想从头了解眼前的女子。尽管理智告诉他这并不需要,他只是对慕晚的身体有亲近的欲|望和冲动,他无需了解她身体以外的任何其他。
  他只是把慕晚当药引而已,药引在眼前就够了,哪有病人会多余追究药引长在何处、如何长成的。皇帝理智是这样想,却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开口向慕晚问起她的故土、她的家庭、她的过去。
  皇帝发问,慕晚只能回答。她本来回答得很是简单,只是告诉皇帝她故土是江州天水,她家里是当地的小商人。然而皇帝问得很细,总是她说一句,皇帝就能从中发散地问七八句,渐渐慕晚不得不越讲越细,几乎是将自己的过去,赤|裸|裸地剖在了皇帝面前。
  第14章
  ◎想将慕晚当那蛇蝎女子报复囚虐。◎
  皇帝心中五味杂陈。尽管慕晚说到她从前在家寄人篱下的情形时,用词语气都很平静淡然,但曾经与她处境相似的皇帝,却知道她平静的语气之下,定隐藏着过去数不清的委屈忧愤,甚至还有在夜里无人时悄悄落下的眼泪。
  她竟和他身世相似,也是幼年失母,生父一味捧宠新人,苛待亡妻所生的子女。皇帝望着垂眸低语的慕晚,心中涌起无限的怜惜之情,他从前受了委屈,还有舅舅表兄安慰,还有皇祖母出面维护,但她却无其他亲人,只有冷酷的生父和刁钻的继母。
  暮色越发深沉了,夕光敛尽,薄纱似的暗色笼拂在室内,亦幽幽冷冷地笼罩在她身上。天色已晚,皇帝想他应该走了,但站起身来时,却不是离开,而是将她身边不远的一支烛台点燃了,温暖的烛光亮起,驱散了她身边的幽冷暗色。
  她难掩讶然地抬头,双眸中落着的明黄灯火,似是星星在涟漪中闪烁。皇帝制止她要仓皇起身的动作,温声道:“坐着吧,再和朕说一会儿话。”
  慕晚低头“是”了一声,心中却满是不安。其实皇帝越问越细,纯是出于对她的好奇和关心,但在不了解皇帝心思的慕晚的看来,这似乎是皇帝怀疑她的表现,因为心有怀疑,皇帝才会亲自坐在这里,细细盘问她的过去。
  当听皇帝问起她过去的婚姻时,慕晚将心暗暗揪起。这事关阿沅的身世、事关天水城外渡月山,她必须万分小心回话,一字也不能出错。皇帝似是在疑她,她不能加剧皇帝的疑心。
  怕口快出错,慕晚将声音放缓,慢慢说道:“民妇十五岁时,家父因生意经营不善,欠了一大笔外债,适时城中富裕的大户宋氏,想给他家病残的三公子找一个冲喜新娘,家父做主下,民妇就嫁给了宋三公子宋扶风。”
  这不就是卖女儿抵债吗?皇帝听得不由皱起眉头,对慕晚那生父心生厌恶之感,又问:“那宋扶风为人如何?”
  若她与丈夫感情冷淡,怎会有阿沅?若她十分厌恨丈夫,怎会对阿沅毫无心结地百般疼爱?慕晚为了圆好阿沅的身世,就说道:“外人眼里,宋扶风为人孤僻,脾气不佳,但那其实只是宋扶风的表象,宋扶风因身体病残,对外人都心存戒备,但对真正的自己人,并不冷淡,十分体贴。民妇与宋扶风做夫妻的那几年,过得很好,只可惜宋扶风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无药可救,最终还是撒手人寰,留下了民妇和阿沅。”
  慕晚有意暂不提及阿沅是“遗腹子”的细节,想看看皇帝的反应,而晟朝的皇帝陛下像此前真的没有调查过她的背景,没有在宋扶风的死亡时间和阿沅的出世时间上,纠缠着细问,反是问她在宋扶风死后,在宋家的待遇如何,可有被人欺负等等。
  是不是一切真是她多想了,皇帝并没疑她,就真的只是闲极无聊地和她说说话而已?慕晚一边心内疑惑着,一边回答皇帝的话道:“是有族人想趁势侵占遗产,但民妇有阿沅在,阿沅是宋家的嫡孙,那些人无法得逞。”
  皇帝因为“阿沅”这个名字,又再次想到了沅江,沅江是晟朝在江南的重要水道,一路流经郁州、云州、江州等十几个江南州城。皇帝想起慕晚故土就是江州,随口问道:“阿沅的‘沅’字,是取自沅江的‘沅’吗?”
  慕晚心中一震,阿沅的‘沅’字,确实是取自沅江,因阿沅的生父被她从沅江悄悄送走,那不为人知不堪回首的秘密也随之隐没在滔滔的沅江波涛中,她那时下意识就为刚出世的孩子取了‘沅’这个字,哪里能想到有一天还会再见到阿沅的生父,会听到阿沅生父当面问她这句话。
  不似之前被惊吓得银针刺手,这次慕晚极力维持住神色不变,缓缓向皇帝说道:“回陛下,不是取自沅江,是取自《九歌湘夫人》。”
  慕晚现想现编道:“‘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湘夫人》诗中湘君思念湘夫人之语,民妇在宋扶风病逝后,思念亡夫之心如诗中无法自抑,遂为孩子取名为‘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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