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夫人 第16节
慕晚没有说话,她沉默地低着头,再向他福了一福后,打帘离去。慕晚离去许久后,皇帝都未离开,他就待在梧桐院的房舍中,一时拿起慕晚梳发的木梳看看,一时拿起慕晚留下的旧衣看看,最后仰面躺倒在那张小榻上,却像少年躺倒在拂着春风的无边原野上,不禁迎风而笑。
慕晚在将落的夕阳下离开晟朝宫阙,她入宫时的马车就停在和昌门外,宫外女眷入宫觐见,都会经由和昌门进宫。走至和昌门时,慕晚的心在暮风中骤然停止了跳动,因谢疏临竟就在和昌门外等她,谢疏临温柔含笑的眼神,像是尖刀扎在了慕晚的心上。
时节近夏,即使已是黄昏,暮风也是轻和柔暖的,然而慕晚像置身在数九寒冬,身上的温度在缓缓走向谢疏临的每一步中,被寒冽如刀的冷风无情带走,渐渐通身血液冰凉。
谢疏临不觉有它,只以为妻子是为刺绣事劳累了半日,身心累倦,故而步子有些迟缓,神色也有些怔愣。在慕晚走出和昌门的一瞬,谢疏临迎上前去,就要扶住慕晚的肩臂,牵挽慕晚的手,然而慕晚却躲了开去,在他的手触碰到她指尖时。
谢疏临一怔时,见慕晚匆匆垂下眼道:“我……我累了……”
持针操劳半日,双手定是十分酸乏的,应是他的触碰让妻子的手更加酸痛了。谢疏临未再牵挽慕晚的手,就只扶着她的肩膀,温声道:“我们回家吧。”
谢疏临下值后,就赶来和昌门附近,等接妻子回家,这会儿就扶妻子上了他的马车,吩咐妻子入宫时的马车跟在车后,吩咐马夫驱车回府。车轮碾过石道的辘辘声中,谢疏临将妻子的沉默也理解为她的疲乏,搂着她的肩道:“你要是困了,就伏在我身上睡一阵吧,等到家时,我再唤你。”
慕晚沉默地靠在谢疏临的身上,阖上了双眼,然并未睡去,然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成一团,指甲都似要嵌到掌心里。她的手,在今日梧桐院中做了那样的事,若与谢疏临牵挽,竟似是要脏了他的手,夫妻间是该执手一生,但不该是用她这样的手,其实这样的事,她一早做过的,在渡月山别院的密室里,她曾用手逼得那人起欲,只为满足她自己的目的,她是否从一开始,就不配与谢疏临执手一生……
满心的纠痛绞缠,似随行车声辘辘永无止尽,慕晚独自沉陷在她的不堪处境里,像沉陷在生死不能的泥沼地里。而宫中梧桐院里,皇帝仍是满心舒畅,虽然暮色渐沉,室内光线越来越黯淡,他仍是未走,似对此地恋恋不舍。
皇帝从小榻上捡起了慕晚遗下的藕荷色亵衣,抚过亵衣滑软的布料,抚过衣上所绣的数枝绿梅。这样隐私的衣物,应是慕晚亲手所绣,她的手这样巧,不仅仅是拿绣针时,还有其他。
慕晚才刚离去不久,皇帝就已想念她,非常想念。皇帝心叹了一声,已在心中期待起明日的相见,他将这件藕色亵衣仔细叠好,收在自己袖中,方走出梧桐院,命人将梧桐院内收拾干净。
将入夜的暗沉天色中,马车驶停在了谢府门前,车厢内,谢疏临因以为慕晚一路睡得香沉,本还犹豫是否要唤醒她,是否要任由她多睡一会儿,却见马车一停时,靠在他肩头的慕晚,也随即睁开了眼,像她一路只在闭目养神,并未睡着过。
“我们下车吧,阿沅一定在等着我们呢,说不定都等着急了。”谢疏临爱怜地抚了抚妻子的脸颊,扶她下车,与她一同走进谢家,才向里走了十来步,就见阿沅提着一盏小灯笼,“哒哒哒”地跑迎了上来,为爹爹娘亲回家高兴不已。
谢疏临含笑摸了摸阿沅的脑袋,正要问阿沅今日在家跟先生学了多少字时,却听阿沅忽然“咦”了一声,阿沅微歪着头,疑惑地注视着慕晚问道:“娘亲,你身上的衣裳怎么换了?”
第35章
◎难以自禁咬了下她的肩。◎
慕晚从梧桐院离开后,一直为心中乱绪纠缠,都忘了自己换过衣裳这事。
今早谢疏临离开时,她还未起床,故谢疏临并不知晓她今日原本穿着什么颜色样式的衣衫,在和昌门前接她回家时,也没有察觉询问。
可是阿沅知道,阿沅从早起就陪在她身边,又在她午后要入宫时,送她到了府门外,阿沅知道她今日原本穿着碧色衣裙,而不是现在身上这件烟霞色的。
幽沉的天色似潮水漫覆在慕晚心中,此时面对孩子和谢疏临,慕晚除了说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慢慢说道:“……因为……因为娘亲今日在宫中不小心摔了一下,将衣裳摔脏扯裂了,只能换了一件。”:=
阿沅对娘亲全然信赖,自然娘亲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阿沅打着灯笼照看娘亲身上的新衣裳,赞叹着道:“这衣裳上有银丝金线在发光,好好看。”
宫中所有物件都会被详细记录,有专人保管,取用都有留档,慕晚不可能在宫里随便就有衣裳换穿,更别提绣金捻银的华贵裙裳。这身用料做工华美的新衣裳,应该是身为淑妃的妹妹送给慕晚的,慕晚已是淑妃的嫂嫂,淑妃对待自家人,当然会照应些,不会让慕晚在宫里穿着脏衣裳惹人嘲笑。
谢疏临欲向慕晚问出心中猜测时,见慕晚搂着阿沅道:“别在这儿吹风,快回去吧。”说着就步伐急快地与阿沅往清筠院方向走。谢疏临遂也未问这件小事,跟走在她们母子二人身后,与她们一起回到了居住的清筠院。
在用膳沐浴上榻后,谢疏临因记着妻子说她在宫里摔了的事,担心她身上哪里摔出淤青来,就想帮她看看。然而妻子手拢着寝衣衣襟,不给他看,说她只是轻轻摔了一下,身上并不疼痛,不会哪里有淤青,不必看。
妻子像实在困倦极了,说着就侧身朝向榻内,将身子都掩在云丝被下,“睡吧”,妻子轻轻地说道。
从在和昌门看到妻子,妻子就像十分疲倦的样子,回来的路上也是。谢疏临遂暂时不打扰妻子安睡,轻轻将榻边灯吹熄后,在妻子身边躺了下来,将她身上的云丝被又往上拉掖了掖。
纵然心事重重,极度的身心疲倦,还是令慕晚渐渐睡了过去。静躺榻上的谢疏临,听得妻子呼吸匀长,知她已睡沉了,就轻轻坐起身来,将榻几上的纱灯重新点燃,轻将被子拉开了些,轻轻解开了妻子身上的寝衣。
谢疏临还是不放心,担心慕晚身上有摔伤,只是硬忍着疼不说。纱灯灯光照映下,妻子雪白肌肤上有深浅不一的红痕点点,谢疏临一怔后,想到自己昨夜十分忘情,与妻子几番恩爱情浓,定是他忘情得不知轻重,在妻子身上留下许多痕迹。
下次定要轻一些,谢疏临在心中告诫自己,可又无法担保自己下次一定能够做到,“克己守礼”几个字,他从前可以轻易遵循,如今却在某些时候难以克制,当情|欲深浓、忘乎所以之时。
妻子身上似只有他留下的痕迹,并无摔伤的淤青,在仔细用灯照看后,谢疏临放下心来,刚要收起灯时,忽然发现妻子右肩肩头有浅浅的牙痕。
是他昨夜忘情时,咬了妻子的肩头吗?谢疏临记不起来,昨夜几番颠鸾倒凤,他忘情之至,无法记得自己做过的全部事情。应就是他在极度动情时,不禁咬了妻子的肩头,咬得应该还有点重,都到这会儿了,妻子肩头犹留有浅浅的牙痕。
被咬肩时,妻子应该很疼吧,却也没有跟他说。谢疏临又想起昨夜他将妻子抱坐在他身上,吓坏了妻子的事,心中更是歉疚,低头轻吻了吻妻子的眉心,边帮她将寝衣穿系好,边在心中再度告诫自己,往后定要温柔。
夜深沉,紫宸宫中灯火幽幽,今夜是陈祯同几个弟子在外殿轮值守夜,他边在幽色中百无聊赖地看着隐约的灯火,边在心里想着今日梧桐院里的事。
从前虽知陛下和慕夫人不清不楚,但也不知是不清不楚到那种地步,可今日梧桐院,陛下既命人送沐浴用水,又命人送干净衣裳,再加上后来收拾出的男女衣物,衣上有凌乱痕迹,陈祯知道,至少今日,陛下和慕夫人应是真跨过那条线了。
忧也无用,还是听天由命吧,陈祯在夜色中瞧向陛下寝殿方向,心想至少陛下终于是找女人泄了火,应该不会再半夜忽然起来,怒吼着令人伺候沐浴了,陛下今夜,应能睡个好觉了。
这样想着,陈祯却听寝殿里依然似有辗转反侧的动静,不禁愁上加愁。如今这般,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陛下却似还不知足,难道还真要把慕夫人留在宫里头过夜吗,那样可就是真要出大事了。
寝殿中,皇帝许久都未睡着,他双手枕在脑后躺着,犹想着慕晚,想着梧桐院里的事,想他当时迫她用手帮他。曾经被蛇蝎女子囚禁时,那女子用手强行令他起欲,那时的滋味真是百般煎熬万分折磨,而今日慕晚帮他时,皇帝只觉神魂摇荡,忘乎所以,始知为何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这会儿仔细想来,两只手的触感,似乎是十分相似的。皇帝不知是他记忆时隔多年有偏差,还是天下女子的手都是一样的柔软触感,还是……确实是同一只手,慕晚……真有可能是那蛇蝎女子……
皇帝想在这深夜时候,凭冷静理智认真想想,但在几番比对记忆之后,心念却似晃荡着落在了春水里,又流连地回到了梧桐院的窗榻上,想他那时仔仔细细观察慕晚那处时,想他用手指触碰到的温热柔软,那似要被热潮包裹吞噬的感觉。
幽幽深夜里,皇帝身体不由微微颤栗,他扯开锦被,想尽快拥被睡去,却还是忍不住继续深想,想若那时,他不是用手指,而是切身体会那温热柔软,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帷帐掩映的幽茫中,皇帝想慕晚想得疼,他想到自己在她手中得到纾解时,难以自禁咬了下她的肩,也不知她疼不疼。心潮乱荡得几乎难以自持,却是孤衾冷枕,孤家寡人,皇帝忍不住猜测慕晚此时此刻,会否就在谢疏临身下,又与谢疏临恩爱缠绵时,心中竟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竟想取代谢疏临。
第二日,皇帝未能见到慕晚,上午他召见谢疏临时,谢疏临就替慕晚向他告了假,说慕晚今早头晕难起,府中大夫诊看说是因着凉发烧,慕晚抱病无法刺绣,也不能带着病气入宫。
谢疏临以为是他半夜非要看慕晚身上有淤青没有,给慕晚解衣使她着了凉,替慕晚向皇帝告假时,心中暗自愧疚。然皇帝想的却是,可能是昨日他将慕晚缠在浴桶中许久,使她着了凉,他一个大男人,热血方刚的,沐浴时水凉些也没关系,但慕晚身体娇弱,可能受不住,是在那时候受了凉。
皇帝心中也有懊悔,但不能在谢疏临面前表现出来,就只淡淡说了一声“知道了”。身为起居郎的宋挽舟,日常只负责记录君主在政事上的言行,对这一声无关政事的“知道了”,自是未往纸上写。
这日下值后,宋挽舟从街上买了些孩子爱吃的甜食,乘马车前往谢府。他的马车抵达时,谢疏临的马车也恰好归府,宋挽舟就在谢府门前向恩师行礼,并说明了看望侄子的来意。
谢疏临虽在主考春闱时,将宋挽舟定为了会试第三,但那时并不知道宋挽舟的“宋”,恰与慕晚亡夫的宋姓出自同族,在与慕晚成亲前夕,才知慕晚与宋挽舟其实曾是叔嫂。
阿沅姓宋,是宋挽舟的亲侄子,叔叔来看望小侄,合情合理,谢疏临遂也未往旁处想,受礼之后,就引宋挽舟进府,往阿沅所在的清筠院方向走。
通常主考官与其门生之间,会以感恩提携为始,渐渐结为利益一体的朋党,但谢疏临洁身自好,那些擅自跑来谢家献殷勤或是送礼孝敬恩师的门生,都受到过谢疏临的严厉训斥。
众门生中,只宋挽舟未有过任何动作,既未送礼孝敬恩师,也未上门献殷勤过,今日到谢家来,也并不是为讨好座主恩师,而是为了看望与他血脉同源的亲侄子。
在谢疏临看来,宋挽舟不仅才情突出,为人亦甚殊异。宋挽舟年纪还未有二十,性情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淡然沉静。一般人平素再怎么谦和稳重,在高中状元郎、被授起居郎、不久将迎娶长乐县主这几件喜事的重大冲击下,多少也会流露出骄矜的喜色,但宋挽舟竟就真未有过一丝骄矜之色,仍是淡然沉静如前,似是心如止水,宠辱不惊,如此心胸气度,若为人品性亦正,将有必有大成就。
心想着,谢疏临已走到了清筠院中,见阿沅正在翠琅亭中跟先生读书。阿沅眼尖,一看见爹爹和六叔一起回来了,立即放下书本,飞奔出亭,迎上前去。
“爹爹!”阿沅扑在谢疏临怀中后,又仰脸看向宋挽舟,唤着“六叔”问他道:“六叔,你怎么不常来看我啊?”
宋挽舟在孩子面前弯着身,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地道:“六叔最近有点忙,等得空了,一定常来看阿沅。”说罢,将路上买带来的点心,送给了阿沅。
阿沅自然高兴,一手提着那一包包点心,一手就牵住宋挽舟的手,一边拉宋挽舟往屋里走,一边说要留六叔吃晚饭。
宋挽舟被孩子牵带着走时,回头看向谢疏临,谢疏临含笑说道:“不必见外,就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谢疏临心里挂念妻子的病情,在与阿沅、宋挽舟走向屋舍时,问阿沅道:“你娘亲她,病有好些吗?”
“不知道呢”,阿沅小脸一皱,也发愁起来,“娘亲说怕把病气过给我,从早上起,就不让我待在她身边,我只知道今天云姨送了好几碗药到屋里,每一碗都闻起来又酸又苦。”
谢疏临关心妻子,在入室后径就走进了里屋,外间花厅中,阿沅陪了六叔一会儿,忽悄悄仰首问六叔道:“六叔,你知道我那个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吗?”
宋挽舟微笑着没有回答,他十分清楚他那三哥宋扶风是个怎样的人,但对这孩子的生父,并不了解。
【作者有话说】
小叔有点阴湿,像是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安静漂亮的毒蘑菇,他的重头戏比较靠后。
第36章
◎他有一生的时间与耐性。◎
有关生父的为人事迹等,阿沅曾好奇地问过娘亲多次,但娘亲总是语焉不详,导致阿沅到现在,除了知道生父姓宋名扶风外,对其他一无所知。
虽然谢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好,但小孩子好奇心重,阿沅也想知道和娘亲一起给了他生命的那个爹爹,生的什么模样,是个怎样的人。从前因娘亲总不说,阿沅无从了解,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六叔来了,六叔一定都清楚的。
他的那个爹爹和六叔是兄弟,会不会就长得和六叔差不多呢,有安静秀致的眉眼,有淡淡朱色的薄唇。阿沅仰脸望了六叔一会儿,忍不住就向六叔询问生父的事,但六叔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没有回答他的话。
阿沅就将声音提高了些,又尽量将问话讲得更清楚些,“就是我的第一个爹爹,六叔的哥哥,娘亲的前一个丈夫,他生的什么模样?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宋挽舟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淡笑着问阿沅道:“这两个问题,阿沅有问过娘亲吗?”
“问过”,阿沅有些丧气地道,“可娘亲总不告诉我,娘亲说,已经过去的人和事,就不要再想着了。”
“那就听你娘亲的话,乖。”宋挽舟又抬手摸了摸阿沅的头,拆了一包点心,递了一块山药糕给阿沅,让他尝尝看。
见六叔也不跟他讲,阿沅只得无奈地接过山药糕,咬吃了起来。但对小孩子来说,好奇心越是得不到满足,就越容易高涨,阿沅对那个爹爹,真是越发好奇了,一边吃山药糕,一边苦思冥想,在娘亲和六叔都不告诉他的情况下,他还有没有法子,能知道那个爹爹的事呢?
宋挽舟默默看阿沅想得眉头纠结,端起手边侍女呈上来的清茶,静静地啜饮着。阿沅这孩子,以为他的生父是宋扶风,但这不可能,宋扶风不能人道,此事在宋家、在这世间,除了慕晚,就只有他知道了。
宋扶风曾经性情嚣张跋扈,身手孔武有力,是在少年时意外摔马后,才摔成了个孤僻阴冷的半瘫。对心高气傲之人来说,世间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死亡,而是身体的病残与无能。
死亡只有一瞬,沦为连正常人都不如的残废病瘫,日日受尽身体病痛折磨,受尽他人冷眼轻蔑,才是对高傲之人来说,真正锥心致命的痛苦。
他因深知这点,所以未叫那场“意外”夺去宋扶风的性命,只是使宋扶风从高位摔下,摔成了半瘫,使宋扶风在疯马狂暴的踩踏下,彻底伤了男子的根本。
宋扶风有疑心这不是一场“意外”,但查不出半点不是意外的证据,宋扶风将所有可能害他的人都反复怀疑过,却始终未怀疑到他的头上。
宋扶风得罪的人太多,多到根本记不得曾经得罪过他,宋扶风眼里的他,就和其他宋家人眼里一样,是个安静待在宋家角落读书的书呆子,存在感淡薄得似是一缕游离于宋家的影子。
他是因为私怨,设计报复宋扶风,未想到会将一个女子牵扯进宋家来。慕晚的生父因经营不善欠了宋家一大笔钱,干脆就用女儿抵债,在宋家想找人给宋扶风冲喜、冲掉病祟时,让慕晚成了宋扶风的冲喜新娘。
第一次见到慕晚,是在她与宋扶风的成亲之夜。许多看好戏的人,以闹洞房的名义,闯进了喜房。宋扶风瘫靠在床上,面色阴冷地看着那些人,慕晚则手持障面团扇,安静地坐在榻边,在周遭戏谑的吵闹人声中,静寂如木偶。
此后在宋家数年,慕晚都似成亲之夜那般,安静如没有脾性的木偶,无论宋扶风如何乖僻刻薄,她都尽心侍奉汤药,在外人眼里,柔弱温良,逆来顺受,似可轻易欺侮。
几年后,宋扶风病重,众人眼里最是三从四德的慕晚,带宋扶风至渡月山别院疗养病情时,无人疑她另有所谋。慕晚携宋扶风在别院待了约二十日左右,方才回到宋家。
在回到宋家没多久后,宋扶风就病死了,慕晚成为遗孀。其他几房早对宋扶风的财产虎视眈眈,就要联手迫害遗孀、谋夺遗产时,慕晚出现了害喜症状,若慕晚怀有宋扶风的遗腹子,那几房无法谋得遗产。
宋扶风为了颜面,在生前将不能人道的事,瞒得死死的,除他这始作俑者与慕晚,世间再无其他人知晓。那几房想不到三从四德的慕晚可能与他人私通,真以为慕晚怀的就是宋扶风的“遗腹子”,一时间计划泡汤。
那之后过了六七个月,慕晚生下了孩子。那几房贼心不死,商议着将那孩子污成奸生子。那几房虽认为孩子就是宋扶风的遗腹子,但为了遗产,想买通大夫,说慕晚并不是足月产子,而是早产,慕晚的孩子,是在宋扶风死后怀上的。
但那几房的收买无用,因那大夫早在慕晚刚害喜时,就已被他收买了,后来,他还收买了为慕晚接生的稳婆等。大夫稳婆等,皆对外说慕晚应是足月产子,但实际慕晚真是早产,她那孩子是在宋扶风死前一个月内怀上的,算时间,是她人在渡月山别院时。
他不知慕晚是在渡月山别院中与何人私通,他没想到他那柔弱温良的嫂嫂,竟有这等胆量魄力。慕晚带宋扶风去别院养病时,他没有过多关注,之后暗中调查已是晚了,他查不出那时与慕晚私通的男子是谁,那人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或者说,慕晚胆大心细,将所有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是极有耐心的人,既暂时无法查到,就先将事情放下。事有轻重缓急,他那时候就要乡试,他需潜心准备应试,商不如官,天下事皆建立在权势阶层的根基上,若无权势依托,纵一时得到,也无法长久拥有。遂在乡试那年秋天,他暂离江州,也离开了她,去往了考试的云州。
在他离开江州的那段日子里,宋家闹起了分家,等他以解元之身荣归故里时,她已不在宋家,带着孩子不知去往何地,无影无踪。天下偌大,以他个人之力,如大海捞针,无法寻找,但若身在高处,可以调用更多的人力物力,纵掘地三尺,也能找出他想见到的人。
他仍是潜心科举,他有一生的时间与耐性。三年后,他为春闱入京,在入京的路上,就已听说了她与大学士谢疏临的事情。世人为此瞠目结舌,他却不觉有何惊诧,他的嫂嫂,有被天下间任何人爱上的资本与可能。
只是他先前以为,慕晚可能是带着孩子、同孩子生父隐居在某地,但现状看来,并非如此。慕晚并没有和孩子生父在一处,谢疏临不可能是孩子的生父,慕晚怀孕那年,谢疏临在朝为官,没有突然出现在江州的可能。
时隔三年,他才刚得到她的踪迹,她就要与人成亲了,这一回,又要成为他的师娘。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来日方长,这件事中唯一叫他感到意外的,是慕晚与谢疏临成亲之夜,当朝圣上会那样神色异常地出现在洞房前。
圣上有向他询问慕晚的过去,圣上令慕晚入宫刺绣,尽管名义上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宋挽舟默默想着,忽地想起一事,慕晚怀孕那年,谢疏临是没有离开京城的可能,但圣上那时候,应就在自边关返京的途中,圣上的归京之路,是否途经江州呢?
宋挽舟眸中深处隐现幽色,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微紧了紧,他目光落在面前嚼吃点心的孩子身上,似想从孩子面容上窥出真相一二,但阿沅生来容貌就似慕晚,如今也是,宋挽舟从阿沅面上看不出圣上的影子,而且他心中猜想,依然缠着理不顺的死结。
如果慕晚与圣上真有一段旧情,如果宋沅其实应随皇家姓萧,那圣上为何会赐婚慕晚与谢疏临,这于情理不通……宋挽舟因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对自己这一猜测也抱有怀疑,也许是他想多了,也许渡月山别院里的“奸夫”,另有其人。
寝堂中,慕晚原正靠着小榻休息,听说宋挽舟来了,就要依礼起身见客。谢疏临劝慕晚以病体为上,慕晚道:“午后我吃药发了一场大汗,身体已经好多了,一直躺靠在榻上,也躺乏了,需要下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