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夫人 第27节
皇帝只信慕晚这最后一句,慕晚胆大妄为而又贪生怕死,不敢为过去的罪行承担,当然不想再见到他。皇帝冷笑着道:“从春天里你再见到朕以来,你在朕面前,最真的一次,唯一真的一次,就是在清宁宫昏倒时。”
慕晚从座上站起,缓缓低下|身子,向皇帝跪道:“陛下,我过去因一时糊涂下犯下大错,纵有心悔改,也知自己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消弭陛下心头之恨。我是戴罪之身,万死难赎,不敢向陛下请求饶恕宽容,只求陛下怜悯谢疏临,怜悯谢疏临对陛下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怜悯谢疏临愿为陛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我在陛下这里,是万死难赎的毒妇,但在谢疏临心中,是不能失去的妻子”,慕晚道,“陛下将我关在这里,每日折磨我时,其实也同样是在折磨谢疏临,折磨您的忠臣,您的表兄,谢疏临一日寻不着我的尸身,一日就不会放弃,他会永远被这件事折磨,心中永无宁日。”
若任由慕晚做谢疏临的妻子,若谢疏临哪天发现妻子的真面目,甚至发现妻子在和什么野男人私通,那才是真正的折磨。皇帝仍是固执己见,冷冷地讥刺慕晚道:“你放心,朕过几日,会派人将与你体貌相似的浮肿尸身扔进沛江,到时谢疏临在江中寻着你的尸身,就会将你放下了。”
皇帝轻蔑地看着慕晚道:“别以为谢疏临非你不可,等他确定你死了,只要伤心一段时日,就会将你放下,天下间有的是女子,真正的好女子,到时谢疏临再娶新妇,有他亲生的儿女,会将你这毒妇,忘得干干净净。”
皇帝自信地说着,却见慕晚看他的眼神越发幽然,像是在看一个异于常人的可怜人,听到慕晚微叹着说道:“陛下,您真的不懂情爱,一点都不懂得。”
皇帝心中怒火再难压抑,就起身抓住慕晚衣襟,径将她从地上拉起,拉到他的怀中。“朕为何一定要懂得?!谢疏临就是因为心中有情,才会被你欺骗、被你掌控!”
皇帝紧握着慕晚肩头,嗓音都因无法发泄的气恨,不由微微发抖,“朕只知道,无欲则刚,朕只知道,做错事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你,还远远没有付出你该付的代价!”
皇帝将慕晚紧搂在怀中,就要将满心怒气,重重碾压在慕晚唇上时,又听慕晚嗓音嘶哑地说道:“陛下以为我害怕付出代价?以为我只担心自己的性命吗?陛下错了,相比我自己,我更为担心谢疏临,陛下您不懂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对谢疏临究竟意味着怎样的伤害,陛下您将这事想得轻了,想得太轻了……”
皇帝不想听慕晚继续巧舌如簧,却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两截断笛,他强将这缕乱思压下,就要堵断慕晚的话时,忽听寝殿殿门外,响起陈祯急切的禀报声,“陛下,老奴陈祯求见,老奴有急事要禀报圣上!”
皇帝不做理睬,仍是要惩罚慕晚时,又听陈祯在外急道:“陛下,是谢学士的事,谢学士……谢学士出事了!”皇帝骤然心中一惊,忙就转首向殿门,令陈祯立即进来禀报。
往常圣上与慕夫人姿势亲密时,陈祯都垂眼避在一旁,不敢多看,但这会儿,他也顾不得那些了,就急忙走到抱着慕夫人的圣上面前,慌忙禀道:“陛下,探子传话,说谢大人下值离京后,到了榆山中慕夫人‘出事’的地点,谢大人在山崖边站了许久许久,忽地坠了下去,不知是不慎失足,还是……还是……”
剩下的猜测,堵在陈祯嗓子眼里,陈祯不敢说时,已听到慕夫人凄然的哭声,见慕夫人拼命挣扎着要从陛下身上下来,似恨不得挣出双翼,立即飞往京郊榆山,寻找谢学士的踪迹。
皇帝手臂紧搂着慕晚,而心中已是腾起惊涛骇浪,他急忙问陈祯道:“找到人没有?!”
陈祯回道:“谢学士出事后,探子们派了个人回来传消息,其余人等都立即下山寻找,不知……不知这会儿找到没有……”
皇帝心中忧灼,不能在宫中干等消息,就要带人出京亲自寻找。他要走时,先前一直忤逆他的慕晚,满眼含泪地拽着他的手恳求道:“求陛下,求求陛下带我出去找他……”
皇帝不肯,硬将慕晚的手从他手上掰开,将慕晚交给叶兰等人看管,就要疾步走出殿门时,忽听到慕晚凄厉的一声,听到慕晚第一次唤出他的姓名,衔着刻骨的怨恨,“萧离,你害了谢疏临!”
第61章
◎亲手将表兄逼上一条死路?!◎
凄厉的一声,像一柄尖刀猛地扎在了皇帝的心上,令他心头刹那间气血翻涌,似也要喷出一口血来。
皇帝不禁身体微微发抖,似被汪洋般的恐惧席卷包围,他见慕晚已凄然地哭倒在地,望他的泪眸满是悲伤愤恨,每一丝锐利的愤恨,都像是对他发出控诉的尖刀,要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把她发上的簪钗收起来,还有烛台等物,寝殿里一点锐利的物件都不许有”,皇帝沉声吩咐宫人道,“看管好她,若朕回来时,见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朕唯你们是问!”
叶兰等宫人自是连忙恭谨遵命。皇帝就要走时,望着慕晚泪水涟涟的双眸,又不由对她说道:“别怕。”不知是在劝慰慕晚,还是劝慰他自己,皇帝在临走前道:“谢疏临不会出事的,朕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皇帝没入紫宸宫外的黑夜中,直接动用侍卫精兵,赶往榆山脚下寻人,本人也未坐车辇,就在夜色中骑马在前,一路快马加鞭。
犹有暑气的晚风中,皇帝一时后背热得流汗湿透,一时又在扑面的疾风中因回凉微微颤抖,他身下所骑已是千里宝驹,却犹嫌骏马奔速太慢太慢,恨不能立刻赶到榆山,立刻找到谢疏临,安然无恙的谢疏临。
焦灼的忧思,在奔腾的马蹄声中,如烈火在皇帝心中熬煎,他将鞭子抽了又抽,穿破重重夜色时,忽脑海中一个闪念,忆起多年前的少年时。
常常他被父皇和霍妃苛待得喘不过气,就去郊野骑马打猎,以发泄心中愤懑,表兄总是陪着他,每一回,表兄的马总是紧随他左右,而又总落后他半步。
一次他驰骋半日后,累倦的马儿在河边吃草饮水,他就躺在河边的草坡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同表兄说,他的父皇是个被奸妃迷惑的昏君,说他以后登基为帝,不仅要立贤后,宠爱的妃子也要温淑贤良,他提醒表兄,说表兄以后也一定要娶贤妻,不然家宅不宁,遗祸子孙。
表兄比他大三岁,那时候其实已到婚配之龄,表兄品性高洁,才华突出,名声在外,有不少世家高门有意和谢家联姻,但都被表兄一一婉拒了。他问表兄拒绝的原因,问是不是因为那些千金小姐,都不够优雅淑娴,不符合表兄心中的贤妻形象?
表兄却说,他并没有想寻一个完美的贤妻,又说,他就无意情爱,无意娶妻。他笑问表兄,是不是想做一世俗家和尚,表兄在他的取笑中也不着恼,就说,也许吧,又也许哪天“开窍”了,忽然想娶妻了。表兄像对后一种可能,自己也不相信,说罢后含笑轻摇了摇头。
然而后来到紫宸宫中,请求他下旨赐婚的表兄,却是深陷情网,不可自拔。那时的表兄,跟少年时无意娶妻相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表兄迷恋慕晚,定要娶慕晚为妻,表兄看向慕晚时的神情眸光,是他从前许多年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慕晚说他不懂得情爱,因为不懂得,而将这事看得太轻太轻了,是真的吗?他是否真的低估了“慕晚之死”对表兄的影响?
难道表兄不该伤心一阵,就从中走出来,彻底放下这事吗?难道表兄真的会走不出来吗?难道表兄……表兄竟会有寻死之心?在接受慕晚的死亡后,不是放下此事,而是……自杀殉情?
表兄不是在崖边不慎失足落下,而是以为慕晚就死在崖下的江水里,而纵身一跃,去与崖下江中的慕晚魂魄相依相偎?!
若真是如此,那他这段时日以来,都做了些什么!他明明是为表兄好,是要为表兄铲除祸患,却到头来,亲手将表兄逼上一条死路?!
皇帝越想越是心中惊骇恐慌,每一缕挟着暑热的夜风,在骏马的疾驰中,都似凛冽的寒刃,扑割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皇帝盼着谢疏临平安,盼那些探子已将谢疏临捞救了上来,然而他终于赶到榆山脚下时,探子首领却向他惶恐跪禀道:“启禀陛下,奴才等仍未找到谢大人……”
探子首领向他磕头告罪道:“因奴才等领受的旨意是暗中监视谢大人,遂在榆山上时,为防谢大人察觉*,都离谢大人有些远,在谢大人突然出事时,拼死扑救不及,请陛下恕罪。”
现下不是论罪的时候,得尽快找到谢疏临才是。皇帝在亲自领兵寻找前,问那首领道:“谢疏临坠崖,是他不慎失足,还是……还是他主动俯身坠下的?”
探子首领谨慎地回答道:“奴才当时离谢大人有段距离,在夜色中看不大清,对谢大人是不慎失足还是主动坠崖不敢确定,只是……只是觉得谢大人当时的身形动作,是主动坠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皇帝闻言头脑一昏,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被侍在一旁的陈祯赶紧伸手扶住。“陛下……”陈祯担忧地望着他道,“谢大人……谢大人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对,谢疏临不会有事,不会!”皇帝强行镇定心神,目望向榆山脚下的滔滔江水,就命令众将士举火乘船,分开寻找,定要找着平安活着的谢疏临。
这一夜,于皇帝来说无比煎熬,当一望无际的滔滔江水,在夜色火把的照耀下,将好不容易浮起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摇荡得粉碎,当寻找始终无果,夜色与江水似将一切都吞噬干净时,皇帝的心,似也沉溺在滔滔的江水里,似被溺得无法喘气,就要窒息。
当希望与绝望在心中反复摇摆,当恐慌与悲痛在心头来回熬煎,皇帝在船头望着漆幽无尽的江面时,忽然发觉,此时此刻的他,不就是前些时日坚持寻找慕晚的谢疏临。
当时谢疏临的心境,应与他此时相近,然而他不过才寻了大半夜而已,就已感觉心神支撑不住,而谢疏临在日日夜夜的寻找中,岂不早就暗地里心神崩溃,虽谢疏临表面仍强撑着没有倒下,但恐怕心里,早就被无穷无尽的悲伤绝望,煎熬地燃成了一片灰烬。
心如死灰,谢疏临回朝做事并不是因为心中悲伤减轻,因为看淡了慕晚的生死,而是回来为他这皇帝表弟,再站最后一班岗,谢疏临是否已想定随慕晚而去,他不忍妻子亡魂孤独冰冷地溺在江水中,他要陪伴慕晚,与他深爱的妻子生死相随。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情爱吗?所以慕晚才说,她更担心谢疏临,所以慕晚才求他,求他怜悯谢疏临,不要再折磨谢疏临……他害了谢疏临,他真如慕晚所说,害了谢疏临……亲手害死了谢疏临吗?!
皇帝一夜悔恨交加,心神如沸,终于在翌日天色初明时,得到了谢疏临尚幸存的好消息。有士兵在沛江下游的江岸沙滩上,找到了溺水昏迷的谢疏临,探到谢疏临尚有脉搏呼吸,推测因为昨夜风大浪大,谢疏临在坠江后,幸运地被江浪冲到了下游的岸边,从而得以幸存。
皇帝并不是笃信神佛之人,在听到这消息后,却不由在心中感谢上苍保佑。他急忙骑马赶到下游岸边,亲率士兵将昏迷的谢疏临送回谢家,并从宫中召来御医,为谢疏临诊治。
谢夫人等并不知谢疏临坠江的事,只以为谢疏临夜里不在家中,是还不死心,还率人在京郊寻找,直到清晨圣上亲自将人送回,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壁跪地叩首,叩谢圣上大恩,一壁都不禁哭成了泪人。
谢疏临之父谢循虽也眼眶通红,但更气恨儿子竟为一女子寻死,竟如此不顾惜自身性命,不顾惜父母养育之恩,不顾惜谢家的门楣传承,要将谢家的香火未来,在他一人身上断送干净。
即使圣上在场,谢循也难忍心中气恨,见谢疏临在御医施针后睁眼醒来,就要痛斥这顶顶不孝的儿子。只是没等他开口,见谢疏临醒来的圣上,就将屋内一干人等,全都屏退出去了。
若是从前的谢疏临,即使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在见到天子驾到时,也会严守礼制,拖着病体起身下榻,向天子行面圣之礼。然而此刻醒来的谢疏临,像已毫不在乎他从前谨守的礼制,他像是人虽然被救回来了,但一颗心已然死在昨夜的沛江中,就默然地躺在榻上,安静地几乎无声无息。
皇帝亦想痛斥谢疏临,为谢疏临竟为慕晚寻死,然而他微张口时,却说不出那些斥责的话,皇帝看着榻上面色惨白、心如死灰的谢疏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能开口时,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她不是还留了个儿子吗?”
经历一夜的揪心寻找,皇帝纵无病在身,声音也是十分沙哑,这会儿开口说话时,喉咙酸疼,嗓音似被砂纸磋磨过,“那个叫阿沅的孩子,虽然不是你亲生,但你不是一向视如己出吗?就为那个孩子,你也不该……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该好好活着,好好教养那孩子,这样她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不是吗?”
但谢疏临对那个孩子的疼爱,像也随着慕晚的“离世”,直接随风逝去了,皇帝努力尝试劝导,然而谢疏临在他的话中,默默地阖上了双眼,似是不想看他,不想和他说半个字。
第62章
◎请陛下赐死我。◎
皇帝拖着沙哑的嗓子,又是想用谢疏临“盛世太平”的理想,劝谢疏临放下与慕晚生死相随的决心,又是想用宋沅那孩子的存在,劝谢疏临担起人父之责,不可有轻生之念。他苦口婆心,挖心掏肺,劝了有个把时辰,将喉咙说得干疼,却一直是在做无用功。
谢疏临在这个把时辰里,仍是一个字也没有,谢疏临仍是沉默阖眼,像根本听不见外界动静,像他虽仍有气息,但身体已是一具等死的躯壳,只等气息散了,魂魄也就脱离尘世的躯壳,随慕晚而去了。
皇帝无法,只得不再浪费唇舌,先离开了谢疏临的寝堂。在寝堂外,他先看向守在庭中的舅舅舅妈,叮嘱他们不可为表兄坠崖之事,斥责表兄半句,皇帝道:“表兄需要安静休养,不能让他心神再受刺激。”
谢夫人怎舍得斥责儿子半句,儿子能平安回来就好了,就抹着眼泪,连忙垂首道“是”。谢循虽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气恨,很想搬出列祖列宗来骂醒儿子,但在圣上的命令下,也只能恭声遵命。
皇帝又看向了那个叫宋沅的孩子,那个他总是用来吓唬慕晚、说要剐他肉的孩子。也没什么肉可剐了,眼前这孩子同他第一次见他相比,已经瘦了好几圈下去了,这孩子已没娘了,而今,他的爹像是也不要他了。
皇帝也不知自己是需在人前做做样子,还是心里真的浮起一点怜悯之情,抬手摸了摸宋沅的头道:“进去好好劝劝你爹,让你爹不要做傻事。”
在回宫前,皇帝将太医和部分侍卫留在了谢家。太医留着为谢疏临调养身体,侍卫则留下来看守谢宅,不许谢疏临再回到榆山沛江做傻事。皇帝在走前留下了圣旨,最近几日,谢疏临不得出谢府半步,必须静心在家休养。
御驾离开后,阿沅走进了谢疏临的房中。曾经爹爹娘亲都住在这里时,每回他走进房中,空气里都像荡漾着欢乐的笑声,而现在,娘亲不见了,爹爹……爹爹也差点不在了……
爹爹先前总安慰他娘亲还活着,向他承诺会将娘亲找回来,可是……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爹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了,爹爹也像其他人一样,不相信娘亲还活着了,爹爹……爹爹甚至想去地下寻找娘亲,陪伴娘亲……
沉重的心拖着阿沅的步子,他一壁关心爹爹,想看看爹爹这会儿怎么样了,一壁又害怕走近,害怕向爹爹问出那个问题。走得再沉重缓慢,阿沅也终究还是走到了爹爹榻前,他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爹爹,伸手小手去,抚上爹爹的面庞。
爹爹睁开双眸,沉默地看向了他。阿沅不想再在爹爹面前哭,硬忍着喉中的哽咽,低声问道:“爹爹,娘亲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爹爹仍是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这样安静的沉默,于阿沅看来,就是爹爹的回答了,娘亲真的死了,就像之前皇帝说的,他的娘亲,已经死了。
本来阿沅想当小男子汉,一直以来为他遮风挡雨的爹爹倒下了,那他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撑住。可是,他实在支撑不住,在必须放弃那一点希望,必须接受娘亲的死亡时,阿沅伏在爹爹身前,无声地淌着眼泪,爹爹虽仍沉默不语,但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似是在默默地安慰他。
阿沅既为娘亲的死亡无比伤心,也为爹爹差点出事,十分自责。如果不是他不肯相信娘亲死了,总问爹爹找到娘亲没有,也许爹爹昨夜就不会跑到娘亲出事的地方,不会有到地下寻找娘亲的念头。因为他太不懂事,爹爹才无法排解悲伤,才像祖父祖母说的,竟会“想不开”了。
阿沅愧疚地伏在爹爹身前,淌着眼泪,抽抽噎噎地道:“都是我不好,在陛下跟我说,娘亲已经死了时,我就该相信的,我那时候,就该让爹爹不要再找了……。我不喜欢陛下,不喜欢他总吓我,不喜欢他像爹爹一样,将娘亲搂在怀里,可是陛下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陛下知道的事,应该都是对的,我不该不相信的……”
阿沅在极度的悲伤和愧疚下,将皇帝对他的恐吓都忘了,抽抽噎噎地将曾在这间寝堂亲眼看到的事,说了一句半句出来。
爹爹抚摸他的手,似因他的话微顿了顿,而后,仍是轻轻地安抚他。在他终于暂止泪水时,爹爹抚了抚他的脸颊,开口对他道:“你出去吧,我想安静地睡一会儿。”
阿沅就听话地走了出去,想着他就守在外面,等爹爹睡醒后,给爹爹送饭送药。然而,过了半个时辰,他想给爹爹送饭时,却发现爹爹在内将门窗都反锁了。不仅他,就算是祖父祖母来唤来敲,也敲不开爹爹的房门,众人焦急的呼唤没有任何应答,像是爹爹……决心将他自己锁死在这间屋子里。
皇帝在离开谢家后,就启程回宫。因一心牵着谢疏临的生死,皇帝早上都忘了让内监通知朝臣今日不朝,在回宫的路上,才想起来这事,派人去清晏殿外,将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们都遣散了。
皇帝回到宫中时,已经接近午时了,这时间,已足够消息发散开来了。皇帝坐辇到紫宸宫附近时,见谢淑妃等在那里,谢淑妃见他御驾至,忙在道旁向他请安,着急地道:“臣妾听说兄长出事,惶恐不安……”
不待谢淑妃问,皇帝就打断她的话道:“你哥哥他没事,朕已将他救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谢淑妃闻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叩谢圣上隆恩。皇帝对谢淑妃的谢恩,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草草对谢淑妃说了一句,“快回清宁宫吧,别在日头底下站着”,就令侍从尽快抬辇回紫宸宫。
回宫的路上,皇帝也一路都在担心慕晚,担心他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刚救了谢疏临,慕晚这边,在他不在时,又出事了。幸而他快步走进寝殿时,慕晚好端端地在寝殿里坐着,她倚坐在榻畔,低垂着眼眸,十分地安静,没有似他想象中泪流不止,也没有自伤自尽之举。
静得……简直有点诡异了,静得……就像被救回来、躺在榻上不言不语的谢疏临一样。皇帝走近前去,令看管慕晚的宫人都退下,走到慕晚身边坐下,边打量着她的面容,边搂着她说道:“谢疏临没事,朕已将他救回来了。”
将话说下时,皇帝明显感觉到慕晚的身子瘫软了些,原来她的安静,也只是强装而已。皇帝还要再安慰慕晚几句时,见她忽然站起身来,向他跪下叩首道:“请陛下赐死我。”
皇帝经历一夜的寻找煎熬,已是身心俱疲,这时忽听慕晚有此一请,如被黄蜂尾刺狠狠地蛰了一下。他嚯地站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时,又听慕晚道:“如果陛下坚持不肯放我走,就请陛下今日赐死我,将我的尸身和遗书送到谢疏临面前,我会在遗书中请求谢疏临照顾教养我的孩子,如此他为了我的遗愿,不会有轻生之意。”
“胡说什么!”皇帝焦躁地在榻前来回踱步,望向慕晚的目光像能喷出火来,“朕不是说了,朕已将谢疏临救回来了!”
慕晚嗓音平静,似已然在心中放弃了生念,她静静地看着皇帝道:“这一次救了,那下一次呢?”
“不会有下一次!”皇帝恼怒地吼了一声,却心中也不自信,谢疏临那般情形,像是仍有可能做出傻事,不过无妨,他已派侍卫看守在谢家周围,谢疏临不可能再跑出谢家,跑到慕晚的坠崖处,再纵身坠下,为慕晚殉情。
皇帝在心中安慰自己,并怒声斥吼慕晚道:“谢疏临不会再有事了,你别想着借这事为自己盘算,谋求轻松一死或从朕这里逃出去!”
皇帝是在撕开慕晚的伪装,剖析她狡诈的心肠,指出她所谓“求赐死”的真实目的,却在斥责的同时,不由心里发虚,他斥吼慕晚的声音越大,心里就像是越没底,仿佛……仿佛他自己也不十分信他自己的话,他不由地在想,慕晚她……是否有可能是真的爱着谢疏临?
就像谢疏临对慕晚爱到愿生死相随,慕晚是否同样也是这般,她虽对他说了许多谎话,但是否在谢疏临的事上,她未曾说过半句谎话,她真的深深爱着谢疏临,一直以来,都并非演戏,现在,她愿为谢疏临主动去死,只求谢疏临能够活下去。
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真的……会真心地爱着一个人吗?皇帝心中乱绪纠缠如麻时,又听陈祯在外求见,说有急事禀报。皇帝令陈祯入内,听陈祯步声急促,到他面前躬身急禀道:“陛下,谢家那边的消息,谢学士将屋子反锁封死,将自己关在了里面,不饮不食,似……似是仍有死志……”
谢疏临是想绝食而死吗……皇帝心中惊乱时,见地上的慕晚,闻讯身子也微颤了颤,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伏地叩首,沉默地继续着她的请求。
他是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可如今仅仅两条性命而已,就像一齐逼迫得他喘不过气来,皇帝心中挣扎,而殿内铜漏滴水的声响,每一声都昭示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声都像是在催魂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