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跟你娘本本分分了一辈子,居然被官差大人来了家中问话!你娘还说你只是不懂事,我呸!”张父骂骂咧咧,“我看你就是个拖累,负赘,天杀的讨债鬼!万一连累了宝哥儿可怎么是好……”
  “掠卖犯……”萍娘无暇顾及张父口中的污言秽语,她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想起了什么。
  到王二家那日,王二给八柱的布袋里金银的动静。
  村口唯一的进出大路上永远有人守着,说是为了安全。
  床底深处她一直装作未见的锁链,重且沉。
  脑海中闪回的诸多片段叫她将真相连成了一线。
  八柱是掠卖犯,王二从八柱手中买下了她。这村子便是个掠卖村,是以全村男丁皆下了狱。是了,还有什么罪重得过将人作为商品肆意买卖?
  如今张父找上门来,想来定是因八柱已被官府收押,官差循着线索寻到了张家、告知了张父她被拐卖的事实,亦将王二并着买家云集的村中男丁皆押入大牢。
  当朝律法,掠卖良民者买卖同罪,斩首示众。
  名为希望的火焰再次燃起,萍娘忽然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寻求的那个转机。
  过去的十数年,她的生活一直围绕着奉献与自我牺牲,从为弟弟到为夫婿,再到未来可见的为儿子,充满烟霭与麻木,一眼望得到头。
  她在这样的生活里找不到她想要的自由与幸福。
  而现在,那个被所有人称作“她的天”“她的支柱”、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即将被斩首示众,这件事让萍娘心中充盈着如同雨后被彻底洗净的天空般明悟的解脱和平静。
  她在这一刻忽然发现,或许她在过去的数年中一直没能寻得想要的那个答案,就是因为她一直未曾设想过一个可能,一个把为她带来诸多苦痛的根源彻底从自己生命中剔除的可能。
  那厢,张父依然滔滔不绝。
  “……还不快跟我去和官差大人们求情,保住你那叫王二的相好的项上人头!不然你就等着成个拖家带口的寡妇罢!”
  他啐了一口,“可不能这么没了,一分彩礼钱都没给过……”
  萍娘笑了:“求情?怎么可能。”
  她的笑从无声轻笑到放声大笑,笑到最后,眼角都笑出了泪来。
  终于笑够了,萍娘收了笑意,她的眼眸中有了一种坚冰般的冷色。
  她看着眼前佝偻的老人,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恶意,萍娘唇角微勾,一字一顿道出此生最恶毒的咒言:
  “他死有余辜啊。我的好爹爹,你也是。”
  这不是萍娘第一次不再因迷茫而半推半就地应下被加诸己身的「安排」,上一回,她为将自己嫁给自己选择的男人、成功反抗张家夫妻而兴奋不已,却没发觉自己亲手将自己从泥沼送入了火坑;
  而这一次,萍娘同样兴奋,却不止兴奋于她掌握了选择权和说“不”的权利,而更兴奋于她得以看见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可能性。
  她总会在可见的道路里选择更好的那一条,但此前她却从未看见过除却火坑与泥沼之外的另一条路。
  张父听得气血上涌,却在看清萍娘眼中的冷色时忽而萌生出畏惧和退意。
  他重重敲了手中拐棍,掩饰般虚张出用以压人的声势,“那你还想如何!自己去当官大人?也不看看你也配!”
  “怎么,你很害怕我真的当成了官?”萍娘看见了张父唾沫星子下的色厉内荏,又是一笑,“也是,纵然我也算不上惊才绝艳学富五车,但想来也是比二弟强上几分的,幼时怎么不见先生赠书给你的宝哥儿?我若成了官,只怕你是要得了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好名声。”
  她笑得灿烂,“当朝圣上正是女子,爹爹张口闭口就是不配,莫不是觉得陛下德不配位?”
  张父哪敢应下这般严厉的指控,他那比天还高的颜面又叫他拉不下脸来连声否认,只得涨红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将根拐棍敲得震天响。
  “逆女……逆女!”
  见张父如此无能狂怒之态,萍娘觉得甚是解气,之后却又泛起一阵无趣来。
  张父张母与小妹也罢,三郎与王二也罢,往常她大半的时间,竟都被耗在这般人身上。
  她竟然直到现在才明白,不是她不配,而是他们不配。
  她的生命并不漫长,应该用来去做更有价值也更有趣的事。她不应为他人而活,而应为自己而活;哪怕与人产生交集,也应将精力放在那些值得的人身上。
  如何才是值得?
  更多的萍娘不懂也想不清,但她知道,至少不是将她视作「用来操控的木偶」、「作为附属的物品」,不是将她当作「可以使用的工具」抑或「货架上陈列的商品」,而应作为一个原原本本的、有思想有能力的,自由的、完整的、对等的人。
  她理应得到尊重。
  若无尊重,一切交集皆无需再谈。
  想到这里,萍娘只觉豁然开朗。
  这日的最后,她挥起锄头,将张父打出了门去。
  “我不懂事、我是拖累、我是讨债鬼?”她冷笑一声,“我瞧着你们这一家子才是不懂事的拖累、附在我身上几十年的讨债鬼。”
  “滚罢,你不配出现在我眼前。”
  次日,官府将收押下狱的掠卖主从犯并一众买家一应斩首示众。
  萍娘站在人群中观刑,刑台上人头身分离、落地的那一刻,她只觉得无限解脱。
  死了好,一个也别留下。
  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自由,正是她从小到大一直追求的那种真正的自由。
  她的人生终于要真正开始了,萍娘想。
  便是此时,一阵钻心的痒意传来,萍娘不自觉伸手挠了挠手臂上那一小片饭粒大的红疮。
  这些红疮,萍娘在王二面上亦见过。彼时前来看诊的郎中见此神色大变,只连连摆手,称花柳之症药石无医,好自为之。
  而现在,这红疮到了萍娘身上。
  戏境的视野慢慢上移,掠过堆叠的草檐,映入灰沉的晚空,渐入黑暗。
  这偶戏竟就到此为止了。
  在萍娘的自主意识真正觉醒的下一刻,这出戏迎来了一个令人心梗的转折,就此戛然而止。
  可谓细思极黑,越想越黑。
  “对萍娘而言……这可一点都不福啊。”
  燕无辰的叹声在黑暗里盘桓。
  “张家,三郎,王二,八柱,他们的「福」,都建立在对萍娘的「负」之上。”
  “连死,都还要将萍娘也拖下泥沼。”
  “谁负了萍娘?”褚眠冬一字一句念出城主连瓯留下的那个问题,又自言自语般说出了那个答案:
  “这出戏不应叫全家福,而应为「全家负」。”
  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两人眼前的黑暗再次渐渐褪去,这回,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紫藤架下的桌椅。
  如瀑的淡紫花朵于月色中静静流淌,星星点点微光萦绕其间,让这一角天地看上去不似人间。一位身披深紫长袍的女子正斜倚案前,闲敲手中棋子,抬手挑落盏中灯花。
  “二位既至此,想来便已知晓这戏的真正名字。负了萍娘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除她之外的所有人。”
  她看向褚眠冬两人,眉眼疏淡,眉宇间萦绕的魔气却深厚浓郁。
  “在下连瓯,是这偶戏的创作者。”
  “当初设下这一问,便是想看看有多少观者能看清这戏中真意。”连瓯摇头道,“未曾想演到今日这压轴一场,才迎来二位这两棵独苗。”
  她将褚眠冬两人引至桌侧落座,拂袖间便幻出几盏热气腾腾的清茶。
  “两位既能看见这层,想必也对这台《全家福》有些其它深入见解。”
  褚眠冬等的就是这话。
  “城主既开门见山,我们便也单刀直入。”
  她看向连瓯眉眼间魔气之下掩盖的黯然,“我想,城主欲以此戏表达的并不止于此,不止于负了萍娘的是所有人。”
  闻言,身着紫衫的女子把玩着掌中的黑玉棋子,淡声开口。
  “那在二位看来,我还想说什么?”
  褚眠冬道:“是蒙蔽。”
  话音落下,连瓯轻敲棋子的指尖一顿。
  她抬眸看向褚眠冬,眸光微凝,似审视,又似打量。
  片刻的静默之后,连瓯深深看入褚眠冬眼底,眉心萦绕的魔气倏忽淡去些许。
  她一字一句道:
  “连瓯愿闻其详。”
  第23章 全家负.终
  戏剧落幕后的又一层戏境里,褚眠冬与燕无辰同故事的创作者相对而坐。
  “萍娘说得没错,她总是会在能看见的道路里选择更好的那一条。”褚眠冬说,“这是人之本能,没有谁生来是傻子。”
  燕无辰接过话头,“从萍娘决定摆脱张家开始,我们就疑惑于她想到的对策为何会是「将自己嫁出去」——在我们看来这并不合乎逻辑,她聪明、好学且能干,她分明可以凭本事自立门户——我们觉得,分明有一条更好的路就在萍娘脚下,她却做出了一个更差的决定,这让萍娘显得很傻、很让人心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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