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但事实是,在此之前三人从未有过切实交集,而这回仅有的初见里,梅听寒的实际态度与言行称得上友好且平和。虽因察觉他的戒备而透出了几分带着攻击性的戏谑,却实则不带恶意,半点没有洪水猛兽模样。
……然后想到这里,燕无辰不得不承认,他又会怀疑梅听寒如此是否只为叫自己放松警惕。
猜疑一旦开始,当真没有尽头。
而一切的源头,仙魔二者间由来已久到追根溯源都成了难事的长久积怨,似乎早已脱离了具体的人与事,而更近乎一种被刻在「仙」与「魔」身份之上的,本能般的偏见。
对一个鲜活的、具体的人的印象与判断,为何不是切身用眼去看、用心感受,而只凭一道抽象的符号为之打上烙印?
燕无辰想,不,本不应是这样。
他应先看见一个真实具体的人,再谈与之交好抑或交恶。
切勿傲慢,警惕偏见;以眼观之,以心感之。
他当如此才是。
第24章 千金请笔(一)
魔域,渊墟之底。
浓郁至近乎液化的漆黑魔气在此终年不散,崖顶的光亮没有一缕能照入这里。这是三界众人皆避之不及之处,即使是习惯了魔域之暗的魔修,也对踏入这片仿若活物的黑暗毫无兴趣。
梅听寒却熟门熟路地下到渊底,轻巧抬脚避开一缕意欲缠住踝弯的黑气,一身潋滟红衣在浓稠的暗色中分外鲜明,不染尘埃。
他一路行至一方石壁前,指尖有节奏地轻叩几下,便见整面石壁轰然洞开,露出一方庭院并一口深潭。庭院宽敞,正中心处有八方石凳呈圆环状分布,形似论道之场;潭水漆黑如墨,无风自动。
梅听寒迈步往院中石凳上落座时,潭中水亦隐隐涌动,渐渐凝出七个人形,一边凝实间亦一边向院中余下的七方石凳处移去。院中以魔气化成的丛竹簌簌而动,摇落一片修叶。
梅听寒抬手接下,看着这片通体漆黑、不见纹理的“竹叶”在指尖倏忽散逸成魔气,轻轻叹气。
“此为竹叶。”红衣青年扬袖翻手,几片青翠而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真竹叶躺在他掌心,“我们说好的,将每回行程所见之物带与你。”
闻言,一团灰黑的魔气将竹叶从梅听寒掌心卷走吞下,几息之后,庭院中魔气幻化的丛竹便有了纹理细腻的修叶。
“但我们也说好的。”梅听寒话语一转,“墨守,不可无征兆间夺我视野。”
正在凝实、名为墨守的七形面容未明,声线不辨性别,吐词亦缓慢而含糊。
“你说,有趣。我,想看……”
话语间,魔气渐渐雕琢出七「人」的身形容颜。同往常一样,七个身影的容貌皆为同一人;但这回,化出的人形却不再是七个漆黑的「梅听寒」,而换了对象。
瞳眸圆润,眉梢微扬,长发以发带利落束起。清明的眉眼间不见畏缩、亦无忌惮,只有种干净利落的坦荡。
赫然是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衫少女。梅听寒不知其名,只知她姓褚,是解决了藕城魔气之人,亦怀着份难得一见、近乎不为偏见所染的清透。
只魔气化形而成的少女眉眼间的清透很快淡去,转而化作墨守七形固有的七情之态。喜者眉梢飞扬,怒者横眉倒竖,忧者拧眉垂眸,惧者眸光震颤。
还是同往常无二,余下的爱、憎、欲三态,面上皆是一片漆黑的空白。墨守对此三情不曾有感,自然无从幻化。
看了数年墨守化形自己的模样,梅听寒必须承认,如今骤然换了个化形摹本,他看着倍觉新奇。
……当然,与七个「自己」围坐论道的尴尬,也就此进阶成了与七个褚小友对坐面面相觑的尴尬。
尤其对方本尊于此并不知情,这就让他显得有些……变态。
也不知经由他视野见过褚燕二人的墨守,为何选择幻化作褚小友模样。
将逐渐飘往九霄云外的思绪扫出脑海,梅听寒把注意力拉回先前墨守突袭夺视野之事上。
“诚然你我时有共感,但「墨守」与「梅听寒」终究是两个不同的独立个体。”他道,“你有你的视野与思想,我有我的视野和思想,你我之间既互相独立,便应互相尊重对方的边界。”
七个墨守步调一致地微微偏头,像一个孩子听了大人的话语,不解发问。
“交融,有何不可?”
虽化作褚眠冬之形,本体为深渊魔气的墨守依然声线不辨音色。七情之形同时发声,话语似古井般无波。
“我见你所见,感你所感,你亦可对我如此,此为公平。既为公平,有何不可?”
“你看,这就是你的想法,属于「墨守」的意志。”梅听寒循循善诱,“而我对此事的想法并非如此。正是这种不同,证实了你我的互相独立。而互相独立的二者间,总会有边界。”
“你不愿让我知晓你旅途中所见趣事?”怒相墨守挑眉出言,“梅听寒,我们说好的。”
潭中凝成墨色潭水的魔气翻涌起来,卷起阵阵阴风,昭示着不愉。
“非也。”红衣青年衣角未动,话语平静,“我愿意遵守承诺将行程见闻分享与你,这一结果是不变的。只是达成结果的过程,你我尚需商议。”
梅听寒抬眸环顾墨守七相,“以今日为例,我遇见心觉有趣之事,你经由共感亦对此心生好奇,这很好。”
“但这并非你毫无预兆便夺取我视野的理由。”他说,“你本可待我回来后就此发问,询问其中来龙去脉,我会很乐意同你分享。”
“既然你乐意,为何还需事后再请?”墨守七相疑惑道,“我以你的视野直接去看,不是比你事后转述来得方便多了吗?”
“并非如此,勿将之混为一谈。”
梅听寒摇头,依然耐心。
“我会同意你的请求,并非你跳过征求我意见这一步的理由。”
他条理分明道,“「直接看比事后转述方便」是属于你的想法,你可以将这一想法说出来同我探讨,却不能因自己觉得它有理,便径直依此替我做决定。”
“「是否将视野交予你」是关乎你与我两方的决定,便也应由你我双方共同探讨、做出决策,而非哪方独断专行。”
梅听寒说:“墨守,这便是「尊重」。”
“……尊重。”墨守将这个陌生的词重复了一遍,“「尊重」,是修为人所必需的吗?”
形似褚眠冬的漆黑人形吐出不带情绪的质疑之语,“你我订下的契约是「我修为人,你得飞升」。如果「尊重」并非完成契约所必需,何须如此横生枝节。”
“自然是必需的。”梅听寒不假思索,“尊重乃为人的第一要务。为人当懂得尊重自己,学会尊重他者,习得尊重世界。”
“此乃谎言。梅听寒,你是知而为之,抑或自己也并未参透?”
话语间,墨守一挥袖,数方由魔气凝成的水镜浮起,放映着人间种种。
祂指向其中一面,“家主为族嗣订立婚契,何曾问过族嗣自己的意愿?”
再一面,“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何曾问过她的意愿?”
又一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曾问过百万人的意愿?”
“但这些人却都是「人」。”墨守扬袖收了水镜,“由此可见,「尊重」并非为人所必需。”
“非也。”梅听寒摇头,“这些「人」并非人,而是穿着‘人’皮囊的「魔」。”
他抬首望向渊墟终年不见一丝光亮的一线天空,微微眯眼。
这渊墟之底无穷无尽的魔气,因负面情绪的不完全转化而来,因不堪承受而后天堕魔的魔修而来,然究其根本,皆自人间苦难而来。
人间的诸多恶与苦难不讲道理、毋论公平,由魔气生出自我意识而生的墨守却尚能沟通、尚可引导。
“所谓「魔渊空荡荡,真魔在人间」,不外乎如是。”红衣青年轻声道,“渊墟之底不见光亮,人间的阳光之下,又有多少阴影?”
墨守沉默良久,方道:“……我不是很懂。”
“无妨,是我跑题了。”梅听寒看向魔气化出的墨守七相,“我想说的是,你我所立契约中的「为人」,意指修得「人之心」,而非一副不知内里为何的、名为‘人’的皮囊。”
红衣青年认真道:“而如此「为人」的第一步,便是学会「尊重」。”
墨守默了默。
“……如果这是完成契约所需,我会遵守规则。”
这便是说通了。
“这些时日你莫再去读魔气里的残余记忆,我会再去人间寻些故事予你学。”梅听寒叮嘱,“魔气里的那些待我与你在一处时一同看,作为反例探讨。”
这一刻,梅听寒觉得自己像个苦口婆心的操心家长,耳提面命自家孩子不要从不良故事中乱学三观。
至于去何处寻正向引导孩子三观的故事……人间三千话本,再如何也该寻得出百来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