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他记得很清楚,宋皇后发现有孕,是在万寿节的宫宴上,出现呕吐症状,后来太医经过查验,才知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庆帝大喜,群臣贺喜之余,却纷纷望向宋相。
何年懒怠解释,只幽幽道,“将军都已经认定我是精怪附体了,何必多此一问呢?”
“宋皇后诞下的麟儿,未来就是大宁的储君,那些趋炎附势的大臣们,就会提前依附在宋家身边,宋家就会真正形成令人忌惮的势力...”
“只要宋皇后没有孩子,无论宋家和庆帝绑定的如何深,宋家都是无根之木,不足为虑。”
何年回答完李信业的问题,手指压在伤疤处,目光如热酒,直直割开李信业的喉腔。
“将军,我只问一次,将军下意识为我挡风,是因为心悦于我吗?”
她目光直热,不依不饶。
李信业身侧的手,不由握紧。
却听女娘不紧不慢道,“将军,你若是喜欢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喜欢我的人,从玉京城能排队到北境,喜欢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许是她眼睛太过清澈,李信业心中岑寂下来,只有耳畔刮着飘忽不定的风,吹动他额前碎发,剐蹭着紧绷的面皮。
他语含玩味道,“从玉京城排队到北境?某为何只看见,沈娘子身边只围着宋郎君?”
何年下意识想反驳,可仔细回想,沈初照确乎名动京城不假,可十二岁金钗礼后,她身边确实没有其他郎君了。
何年热忱的眸光,恍若退潮,总觉记忆里搁浅了许多,她未曾细思的东西。
但眼下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将军觉得我自吹自擂?”她眸带不悦。
“不是”,李信业如同被猫掌挠心,声音干涩道,“你为何瞒着我,给宋檀写信?”
他本是想转移话题,可这句话一出来,便莫名落了下乘。
何年耸了耸肩,“怎么叫瞒着将军呢?将军这不是,立马就知道了吗?”
“可我当日说过,你所有来往信件...”
女娘眼睛极慢地眨了一下,黑压压的睫毛盖住眼睛,露出不悦的表情。
“将军说,所有来往信件,都要交由你检查,我说‘知道了’,却没有说能做到。而且,我也如实告诉将军了,我不喜欢听人吩咐做事...”
何年不知道李信业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将军既然不愿说,那我就不逼问了。”她收回了手。
“想必将军也知道了,我让徐管事清理后花园的事情,将军打算如何转移那一百万两白银?”
何年拢了拢大氅,转身往暖阁走去,李信业黑着脸跟在身后。
何年在矮塌上坐定后,暗香端来刚熬好的伤寒药,何年闻着腥重的中药味,拧了拧眉。
她屏退了侍女,自己端着药碗,轻轻吹着热气,小口喝着药,眉眼也朦胧起来。
李信业安静等她喝完药后,递过去冰盘里的琥珀话梅糖,何年正想接过来,想到他方才避而不答,却又无处不在的献殷勤,伸手取了一旁漉绌控干的蜜煎藕,赌气般吃了下去。
秋藕冷浸,入喉冰凉,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李信业起身替她倒了一杯热姜茶。
何年就着他的手,喝完半杯茶后,神情才舒缓下来。
“李信业,我有一个法子,能将你截胡的一百万两银子,变成光明正大的资产,就看你肯不肯信我?”
“什么办法?”李信业抬眸看着她。
银子不能一直在沉塘里泡着,当日劫下这笔银子时,已经引起北梁探子的怀疑了。
李信业索性将计就计,以归德将军之死,和陆家灭口的事情,引来宋相和北梁人更大的猜忌,陷北梁人于难以自辩的境地,但眼下宋相或许疑心北梁人,可北梁屡遭陷害,却已意识到这其中有人作梗,而李信业从中挑拨的嫌疑最大。
这两日他出入将军府,附近监视的探子都多了几倍。
“一百万两白银固然丰厚,但沈家嫁女儿,若是嫁妆单子里,有几百万两现银陪嫁,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银子在将军手里,就是见不得光的赃物,只有变成我的嫁妆,才能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何年抿了一口姜茶,嘴里都热辣感。
“大宁律法规定,嫁妆是女子私产,丈夫不得动用。将军若是担心,我日后昧下这笔银子,我可以将名下的几间盈利丰厚的铺子,拨在将军名下...”
她话未说完,李信业打断道,“不必拿铺子置换,这笔钱只要不落入北梁人手中就行。沈娘子若是日后不肯还,就当作是迎娶沈娘子的聘礼了。”
“聘礼啊?”何年听他此言,脸上笑意深了,“若是聘礼,那我却之不恭了。”
“我请了徐管事,明早来收拾废弃的园子,将军夜间可趁人不备,将银子打捞出来,转移到后院我放嫁妆的库房里。我明日回去会找借口,让父亲在嫁妆单子上添上一笔,到时就算查到这笔银子头上,它也是我的嫁妆资产,谁也动不了。”
“至于我给宋郎君写得信,信上只有八个字,‘妾心不安,物归原主’。今日我会将宋郎君过往送我的所有东西,都封箱钉死打包,趁着夜色送去宋府。将军不必担心交接问题,桂月已提前去找过宋郎君的小厮风清,对方会在后门接收这些东西。”
何年撂下杯子。
“真亦假时假亦真,上百个封闭的木箱运到宋相府上,装得究竟是旧物还是银子,就看北梁人和宋相之间,有几分信任了...”
第44章
◎相府宴饮◎
月洞门前,上百个箱笼摆成数十排。
李信业派了十几个亲卫搬运东西。
何年本来就是一石二鸟的举动,可清理物件时,还是被数量和品类惊呆了。
大到黄花梨木美人榻,云锦织锦屏风,攒海棠镶花多宝格,梨型身铜雀盒架,曲颈瑞兽香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小到几十柄不同花色的团扇,上百套汝窑天青釉洗,并十二种雕花象牙梳,各色漆器食盒,与名家书籍字画...
光是小金佛,他就每年送她一尊,更别提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和血红珊瑚树,上百匹进贡到宫里,公主都未必能得的稀珍蜀锦,和几百样香料香粉,还有先帝在时,官琴局御制的两架古琴,玉壶冰与虞廷韵...
何年一个后世之人都知道,玉壶冰遗失了,虞廷韵后来拍卖出三个亿的天价。
这还是跟着上百车嫁妆带来的,不包括平日不用,随手丢在尚书府库房落灰的。
何年扶着额,面露难色。
回忆里,几乎隔三岔五,宋檀就要对沈初照说,“秋娘,我得了一件好东西,送给你赏玩...”
何年想到,梦里李信业忌讳的私相授受,可能沈初照自身并没有意识到。
宋檀从小时候,就开始送东西,十几年间,从珍物送到私密物件,沈初照恐怕早就形成免疫了。
正如她穿越到这副身体里,却下意识习惯男子的照料一样,在旁人眼里,或许逾越的举动,在沈初照这里完全习以为常。
但这些,看在李信业眼里,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何年挑出一件红宝石项圈,并一双镶满南珠的莲花蜀锦鞋,正拿在手里看,疏影凑过来道,“娘子,这件你最喜欢的鲛人冰茧,也送回去吗?”
疏影压低了声音,似乎有意避开站在边上的将军,奈何李信业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是听到了,神情有些不自然的看向旁边。
何年拈过那件单衣看了看,所谓的鲛人冰茧,不过是一件类似冰蚕丝面料的寝衣,白角莹薄,软若丝裀,穿在身上恍若流沙,不觉拘束,又有微露妩媚窈窕的情致。
据说光是采丝劈线,就用了三年,之后缝制成衣服,更是耗费顶级绣娘几个月时间,才能毫无手作针脚的痕迹。
不知为何,何年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虽说宋檀得了什么稀世奇珍,都想送给沈初照,但寝衣鞋子,是不是太过越界了?
哪怕是举世难得一见的做工,难道不能等婚后才送吗?
可沈初照喜爱华服美物,当时只顾着赏玩这恍若天工的织物,并不曾留意幽微的暧昧与逾矩之处。
“这些用过的贴身物品,就不必送还了。收在箱笼里,日后也不必拿出来了。”
库房里堆满了她的嫁妆,她还没顾得上清点,只让亲近的侍女,草草拣出宋郎君送来东西,尽快封箱了却。
李信业看着满屋子的珍物,心脏若碧翠桑叶,爬满觅食的肥厚蚕虫,无声的撕咬着,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
他遏制着那丝丝缕缕,又酸又涩的复杂情绪,可情绪却在胸中发酵,饱胀着痛苦。
那是疯狂的嫉妒,以及掺杂的自卑。
没有前世那个梦以前,他以军功将她从情郎身边夺过来时,确信能给她更稳妥的幸福。
在北境战无不胜的数年征伐,滋养了他骨子里的骄矜和自傲,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