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气氛瞬间停滞,漫长地沉下去。
何年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
她没法告诉他,她熟读历史,深知李信业死于‘莫须有’之罪。史书上说,庆帝夜梦李信业起兵,帝大惊,后武圣庙因雷击失火,帝于是以天降警示为由,禁锢了李信业...
何年更没法告诉他,她这几日反复梦见前世的光景,武圣庙因沈初照献策而建造,李信业后来因梦获罪,无形中,她是齿轮转动的起点。
而对于哭祭社,对于徐翁,她更是心怀歉疚。
前世,看似推恩的‘养颐税’,就是她想出来的,用以让哭祭社陷入孤立境地。
因为武圣庙建起来后,原本香火旺盛的大昭寺,常年接受百姓祭奠的往生殿,从此冷冷清清,哭祭社的许多英烈遗属,纷纷去京畿衙门上告,认为武圣庙的存在,对那些战死沙场的烈士不公。
哭祭社是先帝在位时,天家恩典和仁慈的表现,庆帝不能忽视他们的诉求,却也不能被这群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与宋皇后聊天时,宋皇后抱怨说,朝廷每年拨款养这群遗属,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不说,还动不动被这群人以民意要挟...
沈初照为了安慰宋皇后,便想出了征收‘养颐税’的法子。
而所谓的‘养颐税’’,指的是对有男丁的家庭,额外征收丁税,男丁越多,征税越高。
理由是,男丁自古以来就是养老的主力。而额外征收的男丁税收益,专门用来供养战死的英烈家庭,因为这些家庭死了男丁,为了安抚他们,朝廷让大宁所有男丁,为这些遗属养老送终,抚恤妻儿幼童...
这样,就将朝廷承担的供养职责,转嫁在所有大宁百姓身上。
百姓们起初同情这些人,可一旦算下来,这些人要靠自己的丈夫或儿子,来养老抚孤,那同情就会变成嫌弃和指责。
甚至有儿子多的家庭,每逢纳税就抱怨,“这些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究竟要自己养到什么时候?”
这便是转嫁责任之后,巧妙的转移矛盾。
从这点来看,沈初照是洞悉人性的高手。
她有着文人清高孤傲的一面,却不像他们死读经史子集,养成抱令守律,泥古拘方的性子。她还有一个女性,一个内宅女子,敏感而幽微的观察。
所以她提出的建议,总是脱离孔孟之道的规训,有着天才常有的直线思维,一针见血,却也冷酷无情。
这种冷酷不是来源于她缺乏善良,而是来源于她缺乏与普通人的共情。
她喜欢谁,偏爱谁,就全心全意的帮助谁。
爱恨分明的女娘,在带着偏见,有失公平的时候,就会变成尖锐的回旋镖,目标精确的抛出去,却总在某一个时刻,镖尖回旋,正中自己。
何年眼睫半垂,轻叹了口气。
一时想不到说辞,她随口糊弄道,“我前几日,见将军在读《太公六韬》,太公有教诲说,‘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我想着将军如今是蛰伏的时候,所以,凡事都不能亲自出面,这才想出将计就计的办法...”
李信业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撒谎,他也不戳破。
只敛眸道,“沈娘子所言甚是,我这就去安排!”
何年挽留道,“暖阁已备好了饭菜,将军先吃罢午饭再去忙,有什么事情,比好好吃饭,保重身体更重要的?”
稀稀薄薄的晴空,刮着风,是飘着饭香的小晌午。
她引着他往内室走去。
李信业听了半日文官吵嘴,又与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此时确实腹内空空。
何年请他坐在摆满十几样开胃小菜,并七八盘热食的鹤膝棹边,替他斟了杯蓝桥风月。
这才意有所指道,“将军在北境的苦寒之地,生活了这么多年,要我说,你如今回到京城,不管心里愿不愿意,索性,既来之则安之...”
她知道沈初照酒量差,只给自己倒了杯酴醾香酿,与李信业碰杯道,“将军该好好放松一下,吃一点玉京城的美食,喝一些京城才有的琼浆玉液,赏玩江南进贡的歌舞美姬,不要成天哭丧着脸,京城最大的风尚,就是及时行乐...”
总之,他不该活得自苦,尤其是像上辈子那么苦。
酴醾香酿微甜,馥郁的酿香,熏得人脑子快要融化了。
何年一饮而尽,见李信业喝完了,又替他斟了一杯热酒。
“明日的宴席,已经准备妥当,我忙了好几日,就指望这美酒佳肴,帮我消解疲累呢...”
她再次与李信业碰杯,黑眸之下,闪着润泽的光。
“将军应记着,人生苦短,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自己!苦了谁,都不能苦了这张嘴,将军若是不懂如何享乐,我刚好精通此道...”
她笑容亮熠熠的,自己被自己的微笑笼罩、催热、熏暖。
李信业活得如一座丰碑,内脏是冷的,被热酒几番熨烫,眼睛也闪着热意。
她确实很懂美食珍馐,享乐赏玩之道。
李信业望着女娘几杯甜酿喝下去,玉兰花般洁白的面颊上,透着红光,似难以抵御灼热的太阳。
她有他羡慕的一切,前世与她相处时,他曾想过与她分享雪山,草原,野狼,赛马...
可她对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嗤之以鼻。
“李信业”,女娘喝了甜酿,忽而问道,“北境的酒好喝吗?听沥泉说,塞外的月亮特别好看,你在北境,最喜欢吃得食物是什么?等你回北境了,我让商队给你带...”
李信业的大脑,寂静了瞬间,有陈旧而模糊的烟花,在无声爆裂。
他很想问问面前的女娘,我这个人,如今开始让你产生一点点,了解的兴趣了吗?
可他看着她眉梢眼角的欢喜,只温和道,“北境的酒很烈,月亮很大,等到烟雪长夜,天寒地冻,火炉煨酒暖汤,有团栾热暖之乐...”
第51章
◎孤寂的感觉◎
夜里下了雪,待到清晨,雪已铺满大地,绵厚深远。
院子里是盛大的白,恍若聚集了全世界的光,闪锐的光锥子一般,刺得人眯着眼。
何年一夜沉酣,懒床多躺了一会。
许是昨日李信业提到北境的缘故,她夜里梦到北境阳光灿烂的旷野。
一片广袤的灰黄土地上,覆盖着一片更广袤的油碧草原,疾风推着草浪涌向无尽的天边。
李信业说,北境只有夏天是绿色的,春秋冒着的草根,如山羊啃过一样,短茬茬的。
而冬季又很漫长。
只有夏季凉爽舒适。
起风的时候,有苍鹰低空掠飞,有时能叼走一只小狼。
他小时候很淘气,才两三岁的时候,披着狼皮,趴在岩石上。
果然有双翅宽阔的游隼,俯冲下来,叼住了他。
起飞了几步远,实在是拖不动,将他丢了下来。
李信业提到幼年的事情,才会眼睛填满笑意,唇角压不住,笑得像个少年郎。
他说自己幼时胃口很好,满地乱跑,很是壮实,比狼崽子重多了。
何年看他坐在那里,满襟酒气,眉挑眼火,吃肉喝酒,十分畅快…
喝腻了甜丝丝的酒酿,也伸手想倒杯酒喝,李信业捂住了曲柄酒瓶,不给她喝。
他记得她酒量实差,酒品也不好。
“小气”,她嗤他一声。
还是好奇问他,“被叼走了,你害怕吗?”
他说无知者无畏,才几岁而已,只是屁股被尖利的鹰喙,啄得有点疼。
父亲知道后告诉他,那是一只吃饱的黄眼隼。
若是遇到饥肠辘辘的恶鹰,恐怕当场就被开膛剖腹,鹰的爪子就是利刃。
他听完父亲的恫吓,依然不怕。二十岁回京城前,他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那回京城后,为何知道怕了呢?”
何年追问完,李信业沉默了。
他后来又喝了许多酒,才起身去忙,只遣湛泸回来传话,说他夜间不回府了。
何年伸了个懒腰,如瀑长发,绸缎一样裹缠在肩颈上。
她想起昨日畅聊,李信业也算坦诚,终于能彼此开诚布公,她心情很是愉悦。
何年翻了个身,贪恋被窝,雨雪天适合睡觉。
可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只能强迫自己起床。
室内暖炉熏得极热,她穿着单衣梳洗完,听着外面侍女们的嬉闹声,忍不住推开窗户一角,捏着窗棱上的雪粉,感受指尖凉丝丝的水意,心情也跃动起来。
初雪总是让人激动,在哪个时代都不例外。
往年玉京城第一场雪时,长街上跑满追逐的孩子,小贩挑着热饮子,搓着手,带笑叫卖着。
就连闺阁里的女娘们,也披着斗篷出*来踏雪寻梅。
每当这个时候,大相国寺的数百株红梅,往往一夜尽放,数萼红梅覆着雪,晶莹圆润,别有一翻清新雅致。
何年倚着绮窗,看见暗香回来时,才合上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