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兰薰乖巧道,“娘子叫制作应雪景的熏香,奴婢昨日制出来拿给娘子看,娘子说清新自然,取名‘松雪飘寒’。这会儿,狸奴正带着下人们,在将军府的院落里,四处布置‘松雪飘寒’呢...”
兰薰常年制香,对人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见女娘神情紧绷,细声问,“娘子找狸奴,可是有事吩咐?奴婢这就去叫他...”
“无事”,何年摆了摆手。
她只是搞不清楚狸奴的身份,心里似长着一颗细小的钉子。
这枚钉子生锈发霉,嵌刻在她的骨关节里,她急着给拔出来,却什么也查不到,骨骼里都是无力和悲怆感。
兰薰贴心的安慰道,“娘子放心,奴婢刚刚特意去闻过,雪地里的‘松雪飘寒’,比昨日点燃的还要应景。奴婢嗅着那清冽的气息,似见到广袤无际的大片雪原...”
“雪原?”何年眸光微动,“兰薰,你细致说说你的感受?”
何年昨日闻着,只察觉那味冷香,取了许多极寒的香料,譬如龙脑、寒水石、甲香、薄荷、雪松、甘松和锦纹.....
各味香料冷感十足,在雪天点燃时,起初是冷调木质香,带着清新的草木叶味道,让人想到大雪压枝的沉寂森林。
而等到薄荷和甘松气息,不断钩沉出来时,草木气息淡下去,鼻腔里都是冷的。幸而寒水石和甲香不断沉淀,锦纹的苦香淡而软,便中和了刺鼻的冰冷。
沈初照是用香的高手,但是兰薰是用香的天才。高手和天才之间,差得就是敏锐的情绪捕捉,和细腻的情绪感受。
换言之,沈初照嗅一下,可以辨别用了什么香料,心思纤细的兰薰,却能沉浸到香息背后的情绪里。
这也是何年会让狸奴,跟着兰薰一起制香的缘故。
狸奴显然是懂香料的,而一个人无论如何掩饰,用的香都会暴露自己。
因为人类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但是没法忍受日常用的香水,不是喜欢的味道。
兰薰听了女娘的话,闭上眼睛,回忆站在院子里,嗅着‘松雪飘寒’时,瞬息间涌上来的复杂情绪。
她声音里含着哀婉,“奴婢恍若置身雪原,天寒地坼,茫茫无垠,奴婢无助极了...”
“明明奴婢穿着暖和的棉衣,却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尽数冻僵了,骨骼清脆易碎...可是,四周都很安静,千山风雪,寂静坠落...”
兰薰思量着合适的字眼,“奴婢觉得,自己像陷入绝望而古远的冷梦,怎么都醒不来,奴婢只能无声的哭着...等奴婢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站在将军府的廊桥下,而奴婢也真的流了许多眼泪...”
“兰薰,这香是你亲手合的,便是代表你的情绪,你当时合香时,心里怎么想的?”
“禀娘子,奴婢当时只想着应雪景,就该用冷香。谁曾想,出来后的效果,居然这样好?”
何年思忖道,“你最是心细如发,你想想看,你合香时,狸奴都为你做了什么?他做的哪些事,会产生幽微的变化?”
“煅寒水石”,兰薰肯定道,“煅寒水石的时候,需要取净寒水石,放置在耐火的容器内,用武火煅至红透,然后取出来放置冰凉,研磨成细粉用。奴婢的手,日常需要娇养,若是粗糙了些,给娘子上膏药时,恐伤了娘子.......”
“奴婢就教狸奴如何煅寒水石,他悟性颇高,研碎的寒水石,比奴婢以往见过的都要细腻,狸奴说是凑巧。奴婢后来想了想,最关键的步骤在于武火煅至,和取出来放凉之间,需要拿捏的恰到好处,而这个分寸,偏偏只能靠凑巧...”
“只有凑巧煅至极热,又逢冰水冷激,寒水石最脆的时候,才能细剉捣为末。”
何年站起身道,“听你描述,我也想去感受一下了。”
院子里摆放的玉制香炉里,已尽数点上了‘松雪飘寒’,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过一会,各家的贵女们登门赴宴。
何年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都裹缠着白雪的气息,寒雪入骨,荒凉空虚。
如兰薰所言,漫天漫地里,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
那是孤寂的感觉。
第52章
◎冬至宴席◎
初雪忽至,万物覆上梨白。
短暂且萧索的秋季,一夜掩去踪迹,大地冰雪襟怀,宛若琉璃。
家家户户于廊前檐下,系上红绸,迎雪盼年。
将军府未拆下来的绛纱灯笼,在雪风里飘摇,如挂霜的肥硕红鲤,醒目的游着。
何年站在院子里,嗅着‘松雪飘寒’散发的冷香,骨头里都是化不开的寒气。
她伸手去接雾茫茫的香息,腻白掌心里,落满无数孤独的瞬息。
新制的冷香,很应雪景,也昭示某种心境。
只是不知这心境,是不是巧合...
兰薰见娘子望着晴白的天,轻唤了一声“娘子”,何年才回过神。
“娘子,你让奴婢留意狸奴,奴婢细心观察了,他虽然声称不懂香料,有些制香的习惯和手法却是瞒不住的。譬如处理甘松时,他下意识将松叶蜜制,松根酒制,若单是如此,奴婢也不会怀疑,偏偏他用酒时,问了一句,是用热酒还是冷酒?奴婢当时没有留意,刚刚娘子问起此事,奴婢细细回想,若非精通制香之人,断然不会有此问!”
“不过,奴婢谨记娘子的教诲,不能打草惊蛇。是而制作过程中,并没有与他闲言,他热络的巴结奴婢,奴婢也不过冷冷淡淡,偶有回应而已...”
何年听着兰薰的话,看着下人们登高爬低,在飞檐和矮树上,绾上闪闪发亮的红绸缎,心里才生出些暖意。
她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你是我看重的侍女,若是对他太热忱,反倒引他怀疑。你日后就带着他制香,他若讨你欢心,你就多给些笑脸,若是不合你意,你就甩些脸色也无妨。只有一样,留心观察他的行为举止,有任何异常,都要向我禀告。”
飞扬的白雪落定,高高的天空,游走着流动的云。
门僮随着流云一路小跑进内院,通传有贵女造访。
何年掸了掸衣襟,起身去门外迎客。
等到她走到中庭时,邀请的十几位贵女们,陆陆续续到齐了。
这些赴宴的女娘们,为了不烦劳主人家,私下里约好了时间,来得时候既不太早又不落单。
何年披着毛绒绒的鹤氅,十分素淡的立在那里,脸上堆满笑意。
一水儿的香盖马车停下后,一溜儿拎着香炉的侍女们开道,后面跟着各家披着镶金绣花斗篷的女娘,簇新而艳丽,在莹白雪地里格外显眼,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博平郡主是个急性子,撂开了女官搀扶的手,隔着几步远,就嚷嚷道,“秋娘,我在家还猜你今日会作何打扮,你怎么...”
她走近后,才啧啧两声,“你这身...也好看,就是寡淡了些...”
何年一身檀色交领白锻棉袄,夏龠色暗纹夹衣,披着的大氅也是家常的,有别于前世的要强,她如今打扮,反倒带着点随意。
偏偏那不求艳压群芳的装扮,远远看不出什么,近处才能在影白色的轮廓里,瞧出款式衣料都只是不设防备的边境线,不夺去女娘红软绸一样秾丽的眉眼。
博平郡主抓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两人自顾自瞧着对方,身后传来奚落的声音。
“博平,亏你平日与她交好,岂不知,她如今哪有心思装扮?”
一辆极尽华丽的马车,车轱辘还在打转,昭怀公主早掀开帘子,自行跳了下来。
她一路走进来,没理会其他人的行礼,径直走到何年面前。
“李夫人,几日不见,你瞧着清简了许多...”
待走近后,她得意的神色才稍稍收敛。
目光在女娘白腻腻的,羊乳膏捏成的面颊上扫过,狭促的挑出毛病。
“人也瘦了,两腮捏不出半寸肉,多了几分福薄之相...”
何年不想与昭怀计较,可她不请自来,又当众却她面子,若是任由她嚣张,岂不是日后谁都能踩她一脚?
她敷衍行了个万福礼,淡笑道,“近来遇到刺客,受了惊吓,确实消瘦。不及公主福泽深厚,每次瞧着,都要丰腴出许多,真让人羡慕...”
她眼神诚挚,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本朝女子以瘦为美,夸公主丰腴,还是每次都更丰腴一点,堪称杀人诛心。
昭怀恨恨瞪着她,凑近道,“沈初照,你好狠的心肠,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宋哥哥去大昭寺,就是为了见你一面,若非你红颜祸水,宋哥哥怎会白白受了几日牢狱之灾?”
何年露出不安的样子,“公主殿下,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是受了惊吓,夜里梦魇不止,这才去大昭寺祈福避灾。我若是红颜祸水,圣上将我赐婚于将军,难道公主是诽谤圣上他...容不下将军?”
“你...”昭怀公主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她虽然也是庆帝的皇妹,从小到大,却更加亲近昭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