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胸腔一阵沸热,恍若她如绸如缎的呼吸,缠绕在他的肌肤上...
  他心里生出不管不顾的冲动。
  “秋娘...”他的声音在夜晚,泅染着哑意,
  何年浑身绷紧了,感受肩头落下厚重的手掌。
  那只大掌微微用力,就能将她扳过来,让她与他面对面。
  她屏住了呼吸,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他却迟迟没有行动。
  许久,他收回了手。
  何年悬在半空的心跳,咣当跌落下去。
  她翻身对着他,黑暗里,只露出的脑袋,小兽一般警敏。
  “李信业,你如果不喜欢我,就不要招惹我。”
  她向来敏锐。
  她不信他充满爱意的目光,不经意流露的肢体动作,细致而无言的照顾,欲言又止的克制与隐忍...
  全部是她自己的错觉...
  何年目光明亮,黑暗中如一簇磷火,一点即燃。
  李信业没有吭声,他的眼睛像冰封的大海,还沉积着前世的活化石,记录着他惨烈的溃败...
  他在迈步冲动的一步后,就立刻开始后悔,后悔方才的莽撞。
  虽然,他曾对爱的理解,就是横冲直撞的攫取,大胆的示爱与掠夺,不必权衡利弊的占有。
  是公狼追逐母狼,将猎物全部献在母狼面前。是雄羚羊圈住母羚羊,不允许她靠近其他异性。是棕熊野蛮的争夺□□权,残忍撕碎靠近的雄性对手...
  是想到她,就充沛而无尽的力量。是靠近她,就无法遏制的蓬勃渴望。
  是血对血,肉对肉,与她血□□融的欲念。
  那是他自小在草原驰骋,与动物为伴,对爱最原始的理解。
  现在变成了缩回手,为她留一条退路。
  “你说话!”女娘提高了嗓门。
  生气的声音,尾调短促,箭矢一般射在他心脏上。
  李信业既不开口承认,也不舍得否认。
  何年愤愤道,“李信业,没有热烈表达出口的喜欢,在我这里都不算数。你今日不承认,往后就不必承认了。你便是承认了,我也不接受...”
  就在他踟蹰间,她重又翻身背对着他,与他隔开了一臂远的距离。
  “秋娘,你生气了?”
  他膝盖微曲着,从背后隔着距离,半张着手臂,像一个问号也想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拥抱一个句号。
  何年恼怒道,“我为什么不生气?你这样戏弄我,就算你是万世敬仰的大英雄,在我这里也是一个懦夫,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李信业胸口蓦地一紧,那个‘再’字利爪一般,攥紧他的心脏。
  “你喜欢我?”他狐疑道。
  何年回头呸了一声,“我喜欢狗。”
  想想不对劲,又改口道,“我喜欢狗,都不会喜欢你!”
  背后响起一声闷笑。
  夜晚如此沉静,李信业干涸的海,有蝴蝶轻轻振翅飞过。
  “那就好。”
  他许久说,任心底的呼啸,消失在无边海浪里。
  何年揪着绣褥,在心里暗骂他无数遍
  ‘不知好歹的莽夫’
  从现在开始,他每次在她面前献殷勤时,她决计不会有任何动容。
  不,她根本不会给他献殷勤的机会。
  夜晚口渴时,她要自己起来喝茶。需要换洗时,她也自己去耳房打热水...
  何年抱着被子,气鼓鼓的想着,在雪夜安沉的气息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是江陵烟波浩渺的湖上,一个扎着红菱绳的六七岁女童,抱着母亲的胳膊,央求道,“母亲,你给我讲讲,沈娘子守城门的故事吧...”
  女童眼睫轻颤,模样粉嫩可爱,那张脸与何年幼时几乎一模一样。若非穿着鹅黄绿的销金阔领袄裙,何年差点错认成自己。
  一身贵妇装扮的女人,听到女儿的央求,吓得脸色惨白。
  她迅速捂住女童的嘴巴,惊魂未定的四处看看,才小声道,“月娘,你从哪里听到的?”
  月娘肉乎乎的手指,搭在母亲手背上,奶声奶气解释道,“兄长带我出去玩时,在庙市的书摊上看到的。”
  她说话摇头晃脑,两团圆髻上的红绸带,随着湖风飘荡。
  湖上水雾苍茫,女童的眼睛里,也显现出迷茫而憧憬的神色。
  “母亲,书上说,沈娘子出自京城沈氏的嫡支,是真正名门望族养出的世家贵女,不像我们家只是江陵沈氏的旁支。”
  女童肉嘟嘟甜丝丝的,如一团软乎乎的糯米糕。
  年轻的贵妇人,不忍苛责这个自幼聪慧的女儿,将她抱在怀里,温柔道,“月娘,你以后不准看这种禁书,也不许提起这个人,尤其是不能当着你爹爹的面提起,她是沈氏一族的耻辱。”
  “耻辱?”月娘面露困惑,“可那本叫做《幽栖录》的书上说,她死守江陵六个月,若不是她拖延许久,等来支援的大宁士兵,江陵城就会像其他城池一样,惨遭大梁屠戮...”
  女娘瓮声瓮气道,“母亲,沈娘子是女英雄,母亲怎么说她是家族耻辱?”
  做母亲的轻叹了口气,解释道,“她毒杀了北境王李信业,若非她酿此大祸,北粱不会顺利南下,大宁不会山河破碎,京城沈氏嫡支也不会惨遭灭族...”
  “总之”,保养得宜的妇人,捏了捏女儿雪团一样的脸颊,告诫道,“你日后万不可再提起她,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出门玩耍了。”
  女娘仰着白皙的小脸,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直视着母亲,认真道,“可是母亲,我夜里总是梦见这位沈娘子...”
  她想说,没有看到那本禁书以前,她就常常梦见一个雪肌花貌的女人,立在开满白莲的廊桥下,远远看着如月中聚雪,仙子一样美丽。
  她幼时告诉母亲,母亲只说,她定然是不记事时,见过了哪家女娘,看人家姿容绝俗,梦里也念念不忘...
  可自从看了那本书,她心里有一个清晰的感觉,她梦见的就是沈娘子。
  母亲点了点她的额头,嗔怪道,“月娘快别胡说了,你父亲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
  欸乃的桨声中,船夫停船靠岸,仆从侍女们等在岸边。
  小女娘随着母亲坐上马车,轱辘的车轮碾压着青石地板。
  再从车里出来时,已是十五六岁,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娘了,那是和沈初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
  何年于是猜到,这是沈初照死后,隔了不知多少年,转世投胎到同族旁支的一户人家。
  同她一样,这个叫沈月的小女娘,也自幼对沈初照感兴趣。
  虽然她的母亲王夫人,多次交待她不许读禁书,不准提起沈初照,她还是从马车上抱下一摞市井淘来的旧书,偷偷藏在褶裙里带入府。
  这些书五花八门,有些是野史杂记,有些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子,有些甚至是沈初照嫁给李信业后,与宋檀偷情媾和的粗俗春宫图。
  女娘荤素不忌,只要与沈初照有关,她都尽数收入囊中。
  古朴的老宅旧院里,沈月伏在桌案上,潜心研读。
  溽暑熏蒸,她额头鬓角都冒着细汗,可她全神贯注,没有理会窗外槐树上,聒噪不休的蝉鸣,也没有听到母亲靠近的脚步声。
  王夫人走近了,待看见女娘面前摊开的书册和画卷,两眼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你这个不知礼义廉耻的混帐东西,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这个败坏门楣的□□倡妇!”
  沈月见母亲脸色不好,慌忙上前去扶。
  王夫人一巴掌扇在女娘脸上,白腻子般的脸颊上,立刻浮现血红的五指痕印。
  “我说你怎么回事,为你说了周家大郎,宋家二郎,官媒婆跑断了腿,你一个也看不上,这不满意那里挑刺,却原来是心思野了,看不上大好的儿郎....”
  “你你你...”王夫人指尖点着女儿的脸,痛声斥责道,“你枉费爹娘的悉心教诲,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王夫人憋着一口气骂完,脸已胀得青紫,捂着胸口,指着跪在地上认错的女娘道,“月娘,你三岁启蒙,四五岁就颂读四书,比别人家的男儿郎,还更会读书习字,你是江陵城远近皆知的才女啊,你怎能这般糊涂荒唐?”
  “母亲莫气,女儿知错了!”
  月娘看着母亲老泪纵横,心里也不是滋味。
  可她如同沈初照附体一般,只有在研究这位先祖的生平往事,人生履迹时,才觉得茫然而虚空的心,似得到一点点填充。
  而更诡异的是,她夜夜梦见沈初照,梦见发生在沈初照身上的事情,和书上记录的不一样。
  这让她更加执迷于搜集史料,验证和探寻真相。
  王夫人见女儿态度恭敬,便顺了顺堵在胸口的胀闷之气,语重心长道,“月娘,你可尽快改了吧!母亲为你定下与杨参议家小郎君的婚事,年底你们订婚,明年春天就拜堂成亲,或许你将来嫁人了,经了男女情事,就不会执迷于看这些污人耳目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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