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他也曾怀疑过阿古拉与李信业暗通款曲,故而仅拨十万北境军予李信业攻城。在宋檀的谋划中,纵使这二人联手,要攻陷北梁皇都也绝非易事。
他真正期待的,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
届时走投无路的铁隼部为求立足之地,必将不惜代价诛杀李信业,以换取大宁天子许诺的塑雪城。待李信业伏诛,他便可扶持铁隼部据守塑雪,使其与北梁相互制衡,自己则坐收渔利。
而就算李信业当真是月公主血脉,阿古拉在暗中为他铺路,宋檀也毫不担忧。他深信临阙城四十万北梁守军,定会让这支远征军有去无回。即便侥幸生还,也必是元气大伤,届时他自可从容收拾残局。
然而局势演变之快,远超他最坏的设想。他没有料到,号称固若金汤的临阙城,竟如此不堪一击;也没有料到阿古拉扶持的公主能迅速登基称帝,李信业更是毫发无损地率军归来......
最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与阿古拉的密谋协议竟被昭告天下,这简直是将大宁天子的威严,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但此刻,那些北境将士的震怒与愤慨,远比他来得更为猛烈......
“宋檀!”一些老兵撕碎邸报,赤目怒吼,“塑雪城是将军带我们浴血夺下的安身之所,陛下竟为拉拢铁隼部就要拱手相送?而这般卑躬屈膝讨好外族,竟是为了诛杀劳苦功高的将军?”
老兵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字字泣血。
“陛下可曾看见将军这些年在边关出生入死?可曾记得将士们为守疆卫土付出的鲜血?!今日能为一己私欲诛杀将军,明日就能将我们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尽数出卖!”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却掩不住将士们胸膛里燃烧的怒火。他们终于明白,在大宁天子眼中,他们用性命换来的功勋,不过是可以随意交易的筹码;他们视若生命的忠诚,终究抵不过庙堂之上的肮脏算计。
骚动如燎原野火蔓延。
宋檀紧攥圣旨,厉声呵斥,“此乃北粱女帝的离间之计!尔等莫要中计!”
老兵猛地踏前一步,铁靴将冻土踏得龟裂。
“十万北境军就想拿下临阙?”他怒目圆睁,雷鸣的嗓音里裹着压抑多时的愤怒,“宋大人,你这是要将军带着弟兄们去送死!若非将军神勇,如何能够平安归来?”
这些铁血将士,早已对宋檀颐指气使的做派忍无可忍。若非将军严令不得生事,他们早就掀了这狗官的营帐。谁曾想,他们忠心耿耿效忠的朝廷,竟早就在谋划着要取他们将军的性命!
“放肆!”宋檀猛地抖开明黄圣旨,金线刺绣在天光下刺目耀眼,“本官持天子节钺,乃陛下钦命枢密使!李信业背弃大宁,其罪当诛!尔等难道要抗旨不遵?”
“抗旨?”周围将士爆发出一阵狂笑,数万柄战刀同时出鞘,森冷寒光如雪崩般倾泻而下,将宋檀的脸映得如同冰雕——僵硬、死寂,再无半分血色。
“北境儿郎只认浴血同袍的北境王!那个躲在龙椅上算计忠良的昏君,也配让我等效死?”
宋檀踉跄后退半步,北风卷着雪花灌进衣领,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他这才惊觉,所谓天子圣旨,在这北境之地竟形同废纸。
塑雪城外,李信业在凛冽朔风中巍然不动。十万铁骑在他身后列阵如林,战马喷吐的白雾在寒风中凝结成霜。
北境军见主帅身影,齐声高呼,“将军!庆帝不仁,我等愿随您杀回京城!”
将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震得城楼嗡嗡作响。
李信业缓缓抬起右手。
刹那间,三十万大军鸦雀无声,连战马都停止了嘶鸣。
“进城。”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所有将士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未等北境军的铁蹄踏破城门,守城的将士们,已争先恐后地推开沉重的门扉。
宋檀面如死灰地望着这骇人一幕,手中圣旨无声滑落,很快被千万只铁蹄踏得粉碎。
“将军,这庆帝的鹰犬当如何处置?”一名满脸刀疤的老兵揪住宋檀的衣领,像拖死狗般将他拽到李信业马前。宋檀的官帽滚落雪地,露出他惨白如纸的面容。
李信业凝视着瘫软在地的宋檀,忽然想起临行前与秋娘的对话。那时他问,“若擒得宋檀,当如何处置?”
秋娘将温好的酒推到他面前,“将军自有决断。”她指尖轻抚过陶碗边缘,“只是这世间之人,纵使活过两世,也难逃遗憾。而多数人......”她抬眼望向窗外飘雪,“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混沌中执迷不悟!”
李信业此时凝视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宋檀,终于读懂了秋娘的未尽之语。
宋檀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个在棋局中作茧自缚的可怜人。亦如前世饮恨而终的自己,抱恨终天的秋娘......
李信业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宋檀,眼中寒芒如刃。
“庆帝如此处心积虑要夺我兵权,如今我将二十万大军尽数交予你手,你当真接得住么?”
“我知道你的算计,却只愿意带走十万北境军,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愿!我不愿替将士们做决定,我要让他们亲眼看清庆帝的嘴脸,让他们自己抉择,究竟该效忠何人!”
身旁将士听闻将军此言,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犹如雷霆。
“我等愿誓死追随将军,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苍茫雪原上激荡回响,久久不散。
宋檀颓然跌坐在积雪中,冰冷的雪水浸透官袍。他这才明白,北粱女帝故意暴露密约,就是要借天子的背叛,生生斩断北境军与朝廷的最后羁绊。这三十万铁骑,如今已彻底成为李信业的私兵。
宋檀挣扎着挺直脊背,嘶声大笑道,“李信业!今日你携兵造反,明日全天下都会知道!大宁的百姓会视你为叛臣贼子!史官的刀笔更会将你钉在耻辱柱上......”
话音未落,老兵箭步上前,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宋檀的嘴,“放你娘的狗屁!这龙椅,昏君坐得,我们将军就坐不得?”
他大声说话时,唾沫星子喷在宋檀脸上。
“等将军黄袍加身,史书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到时候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酸儒,敢说半个‘不’字?”
李信业眸光一沉,玄铁护腕在风雪中泛着冷光,他抬手一压,无形的威势,顿时让老兵的叫骂戛然而止。
“慎言。”他声音不重,却让周围将士齐刷刷屏住了呼吸。
目光转向宋檀时,语气更冷三分,“将宋大人押回大营,严加看管。”
宋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李信业却迎着那滔天恨意骤然逼近,寒刃破空,刀锋擦过宋檀面颊,在苍白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记住,我是看在秋娘的面子上,才留你一命。否则,凭你宋家这些年造的孽,让你死上千百回都难赎其罪。”
“将军,”赤霄按着刀柄走上前来,甲胄哗啦作响,“这等祸国奸佞,为何不杀?若是错过此次机会......”
李信业凝望着苍茫雪野,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淡淡道,“对于不知何罪而死者,死亡反倒是慈悲的解脱。唯有尝尽众生之苦,方能丈量自身罪孽。”
他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雪水,转向宋檀的眸光,多了几分厌恶。
“暴雪肆虐千里,饿殍哀鸿恸天!让他披着百姓的破袄,尝尽饥寒交迫之苦,活着看这人间地狱!让他明白宋家金樽美酒时,百姓在嚼树皮咽雪!京城贵人暖阁高卧时,贫民在抱着冻僵的孩子哭泣!”
李信业刀锋般的目光刺破风雪。
“让他听听这蛮荒之地的哭声,闻闻尸堆里的腐臭,摸摸婴儿冻僵的身体,更要他日日跪在寒河边,听听这些因宋家而死的冤魂,在九泉之下的嚎哭!”
“我要让他看清,他享了十八年的富贵荣华,究竟是用多少条人命垫起来的?每一口珍馐美味,又掺着多少百姓的血泪?!”
李信业拂袖转身,战靴踏碎一地冰凌。他大步离去,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前脚刚离开,士兵们立刻上前,一把扯下宋檀的狐裘大氅,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讥讽道,“宋大人,就这一件衣裳,够穷苦人家吃上三年饱饭了!您说,这上头沾着的,是雪还是血啊?”
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城楼上的龙纹皇旗已被换成了李信业的玄色帅旗。
赤霄见将军眉宇紧锁,忍不住问道,“将军,计划如此顺利,您为何还愁眉不展?莫非是担心庆帝派兵来犯?”
李信业目光沉沉地望向天边那道铅灰色的云线,“看见了吗?更大的暴雪正在逼近。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庆帝,而是这天灾。”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若我告诉你,北境将迎来连续三年的白灾,大雪埋没马蹄,寒冰冻结箭囊,百姓易子而食......你可相信?”
赤霄挠了挠头,“今年雪势确实骇人,要不是将军带咱们拿下塑雪城,弟兄们怕是要冻死大半......”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狐疑的望向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