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团团急忙忙的:不好啦,不好啦,春姐儿来找你,哭得小花猫儿一般!
春姐儿住在春波河对岸,是家中长女,她的父母做小生意,往往深夜才回家。
春姐儿虽才八.九岁,却是家里胆子一肩挑,弟弟妹妹都是她在照顾。
原来,她小弟弟宝哥儿从柜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头,流血不止,春姐儿吓坏了,就来找人帮忙。
江清澜一听,翻出金疮药就随春姐儿上了八字桥。等宝哥儿止了血,她又请大夫来看了一回,听说无事,才放心回家去。
方出了何家的门,走在一条巷子外,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怎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抬头一看,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巷口的青年骑在马上,长眉拧成川字,冷冷俯视着她,夕阳在他背后抛洒成诗,一切美得不似人间。
江清澜心中一紧,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本来还在好奇,他那样一个霸道专横的人,那日在江宅,她说不见,他就真的没有硬闯。
如今这一遭,好像是他专门等在这里似的。
无论如何,这一面始终是要见的。她就抬起头,慢慢看向马上那人。
马蹄得得,离她很近了。我写了拜帖,你不见,我便没来。这次,也算偶遇,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这样做,你可还满意?
很满意,江清澜心道,就怕这温良恭俭让,你装不了多久。
果然,谢临川翻身下马,素锦纹葵袍一角翻飞,让夕阳余晖染成了绯色。
接着,他一步一步走来,头上金冠闪耀着璀璨光芒,像他这个人一样,令人目眩,不堪直视。
江清澜步步后退,直到背部贴到了青墙,再无可退,男人的气息萦绕在周身。
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的亲人、朋友、邻居,甚至是陌生人,却心软得很。却不肯分一点点给我,为什么?
江清澜瞪大眼睛,无话可说。
他们跟我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在市井之中艰难存活,你天生皇权贵胄、天之骄子,哪里轮得上我来做什么?
谢临川却自问自答道:你在怪我。
这时,江清澜才看清了,他的眼睛里血丝隐隐,薄唇微抿,竟有些憔悴。她心中一软,摇摇头:我岂敢?
谢临川冷淡一笑:你有什么不敢的?
你怪我将你暴露在人前,承受那些女娘的嫉妒、命妇的议论。你宁愿在市井中劳碌,怪我要分享王府的权势给你。
你腰不能折、膝不能跪,怪我将你卷入朝堂斗争,腰不得不折、膝不得不跪。你总觉得,我在逼你!
江清澜心中一惊,他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像有读心术一般。
可你想过没有,江大人他以身殉国、震动朝野,你是他的女儿。还是陆斐的
他闭眼,顿了片刻,满心苦涩,只化成轻吐出来的两个字,前妻。
你天生就在风暴之眼、漩涡之中,为人瞩目,是永远不可能像真正的商妇一样,安稳平淡度日的。
江清澜心中狂跳,他这是什么意思?除了他,她以前的日子很是安稳平淡啊。
夕阳西斜,更多的余晖射进巷子来,给两人身上披了一层淡淡烟霞。
后来我才明白。谢临川苦笑。他垂眸良久,再抬眼时,眼尾有些发红。你他顿了一下,极为艰难地道,还爱着陆斐吗?
江清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却又是那么重。她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来。
他是真的动了情吧?
杏花步摇、宫宴求婚、江家旧宅、端午送标,还有,他刚才说的那番话难道,她的安稳平淡,都是因为他的庇护?
他一个天之骄子,何必这么卑微呢?
她一直在拒绝、在退缩、在逃避,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她对他,有吗?哪怕一点点?
陆斐呢?
谢临川又近一步,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目光冷静而哀伤:陆斐说,我不懂你,他懂你吗?
西边,霞光染红了半幅天空。春波河边的槐树、柳树,长得枝高叶密,浓阴匝地。
歘的一声,一群隐身高树的鸟雀惊起,横渡过悠悠苍空。
她还是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
我是来自异世的一缕幽魂,远离我的家人、朋友,茕茕孑立、孤独无依。
在这个等级社会里,我被迫放弃现代人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底色,痛苦不堪。
我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重文抑武、昏君当道、国祚崩绝、异族入侵却没有能力阻止悲剧的发生。
巨室被掠,富家遭火,沿烧数千间。儿童溺毙汴河、女子道涂受辱,市井公然贩卖人肉。百姓哭声震天,自裁者不绝。白骨蔽平原,妇弃子草间。[1]
我活在最深的恐惧中,有谁能懂?
鸟雀飞走后,绿槐、高柳上的新蝉开始低鸣。
岸边白色槐花被晚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入春波河中,浮浮沉沉。
蜻蜓追逐一阵儿,又没入路边的蓬勃的草丛中,不见了。
谢临川是个很决绝的人,他宁愿承受剜心刻骨之痛,也不要优柔寡断:如果是,我
对!江清澜想起陆斐与三皇子的关系,眸中一冷,他比你懂我!
谢临川呼吸一滞,蹬蹬后退两步,怔怔不语。良久,他竟然无声地笑起来。好!抬脚要走。
谢临川!江清澜叫住他。霞光映照在脸上,让她整个人充满神圣之感。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着他微红的眼睛,既无畏惧,也无怜悯,语声清朗,若化雨春风:记住我父亲的那句话!
谢临川一怔。
一定要杀了耶律望!
粉紫长裙的女娘挎着篮子,独自走出了巷子,腰身笔挺,像一把剑。
余晖将一切浸渍得殷红,巷子里那位郎君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街边的青骢马打个长长的响鼻,不耐烦地跺跺脚,好像在催促他的主人快快上马。
但这次,谢临川到底也没有上马。
露葵小院旁边的菜地里,团团蹲在地上,对着一朵南瓜花出神。
花朵是大波浪状、鲜黄色的,在灿灿阳光的照耀下,越发触目惊心,也引来了嗡嗡的蜜蜂。
小胖手一伸,无惧细嫩花柄上披满的小绒毛,轻松就把这朵南瓜花摘了下来,丢进樱桃手臂上的竹篮子里。
长长的,或者圆圆的南瓜,团团两手臂张开,在空中划个超大的弧线,以形容物体的大。
这么大!就是这个小揪揪变的?那我们摘了花,以后还有南瓜吃吗?
团团摘的那朵南瓜花,柄托部分,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球状。
樱桃满不在乎:你放心,这玩意儿贱得很,一生一大片,咱们现在要吃的就是这花。
以后的南瓜也少不了你的,南瓜饼、南瓜酥、南瓜糯米糍、南瓜汤圆,想吃多少有多少,就怕你吃成小黄人!
团团白白胖胖,糯米汤圆一般,她可不想变成小黄人,也不心疼花了,胡抓乱揪了好多,一股脑儿扔篮子里。
樱桃见篮子里的,已足够炸几盘了,便牵了团团回去,在厨房起锅烧油、调糊打蛋。
不多时,两碟子炸南瓜花就出锅了,油香酥脆、金黄诱人!
江清澜正坐在柜台里看信,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天在春波河畔,她算是跟谢临川说清楚了吧?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懂的。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烦恼的事甩开。
薛齐在信里说,之前那个自助餐的想法,他也很感兴趣。
江清澜心道:冷链是个问题,但既然王蕙娘都能捯饬出小型冰窖,说明此时的制冰、冷藏技术还可以,薛齐指不定有其他办法。
其他的事,她也无力去管了。她现在名声在外,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
自助餐的事,成就成,不成的话,按照目前薛记拍户的模式,慢慢在全国辐射也行。
毕竟,土豆和油这些,都好储存,也便于统一味道。
团团两只小胖手举着一个大白盘子,装的金灿灿的东西,献宝似的冲进柜台来。
阿姐,吃这个!
只见盘子中一堆油炸物,通体鲜黄,饱和度极高,几条绿意隐藏其中。这是什么?
炸南瓜花!团团得意地说,哈哈,也有阿姐没有见过的食物呀!
江清澜不与她置气,笑道:世上吃的东西多了,哪能都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