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另有一盏冰雪细料馉饳儿,就是小抄手,包了些鱼肉与夏季时令的果蔬。
奇的就是,碗里搁了些沙冰,把热腾腾的抄手吃成了冰镇的,专供夏日食用。
江清澜想着,莼菜爽滑,银鱼鲜嫩,最是适合老人食用,便先舀了半碗莼菜银鱼羹奉与谢老夫人:
老祖宗,虽则苦夏,书上却说:冰浆虽爽莫多餐,卧忌穿堂夜忌寒。余菜皆有冰雪,空腹吃恐怕伤胃,先吃一碗羹为好。
谢老夫人本想吃细料馉饳儿的,筷子都伸出去了,见这鱼羹上来,便接了,对夏荫笑道:
你瞧瞧,说话一套儿一套儿的,不愧是江大学士的女儿。你日后劝我少吃冰、早睡觉,便也这般说,我就听你的。
夏荫是贫苦人出身,后来跟了谢老夫人才学了几个字,哪里有这些学问,一听,就笑道:
江娘子的学问,岂是奴婢等人可比的,不然世子他她历来伶俐,点到即止。
谢临川此时在隆德府。
提到他,江清澜心中虽有些风花雪月,但首要的,是宋辽两国的战事,心道:
那话本子上都写,第一代东平王战神之名,一半要归功于其夫人。谢老夫人会不会懂得局势一些?
她就问:老祖宗,你说,咱们北境何时能够安宁?
谢老夫人接过江清澜舀的莼菜银鱼羹,美滋滋地咽了一口,随口道:你放心,终有那一日的。
那副随意模样,像在谈论晚饭吃什么一样。
江清澜心里嘀咕:如今宋军节节败退,又割地又赔款,哪里像打得过辽军的样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安宁?
谢老夫人一抬眼,见她搅动着碗里的馉饳儿,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劝慰道:
别这么忧心忡忡的,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呢!
虽然是刻意劝慰,但话说得模糊,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有,江清澜想了想,便道:世子在前线,也不知如何了?
谢老夫人眼睛一亮,把那碗莼菜银鱼羹往朱漆木桌上一放,砸得咚的一声,笑眯眯地说:你倒记挂着他。
江清澜心里有点儿怪怪的感觉,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
谢世子先与杨将军死守太原,又在隆德府与朱将军大败敌军。如今,通临安城、整个宋国的人,都记挂着他们。
谢老夫人哈哈一笑,也不戳破,只把那随波流转的琉璃酒盏捞起一个,塞在她手里,轻松地道:那家伙,听说在隆德府让人砍了手臂。
江清澜大骇,哐啷一下就把酒盏打翻了,那红艳潋滟的葡萄酒流得满桌都是,眼睛还直愣愣的。
夏荫立刻招呼人上来收拾。
谢老夫人看她模样,心道:这小子,果然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没把这事儿告诉她。
她笑了两声,满不在乎地道:没事,死不了。
美滋滋地把葡萄酒喝了,她才道:咱们女人生孩子九死一生。他们男人保家卫国,受些皮肉之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江清澜犹不放心,宴席也无心吃了,只把隆德府的事情细细问了。
谢老夫人语焉不详,最后,才笑眯眯地说:他不久就要回来了,你到时候自去问他便成。
此后几日,江清澜便魂不守舍的,一直惦记着这事儿。
薛齐写信给她,说江陵府的生意安排差不多了,让她有空可以去一趟,提前看看,做好万全之策。
她也没心思去看,只回信说他定夺就行。
这一日傍晚,江清澜正在柜台前算账,陆斐忽的上门来了。
江清澜有些吃惊,因陆斐极有分寸,知道她见他有些尴尬,除了换嫁妆那次,从未到过饭馆来。
这一次他竟转了性儿,进门就要借一步说话。
一到露葵小院儿,他就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常说,想去洞庭湖看龙女。我在那边有一个朋友,也许你现在还想去看看
洞庭湖看龙女?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清澜思索一番,才明白这说的是柳毅和龙女的事,可能是小陆和小江那会儿看的故事吧。
但此刻的江清澜可不是小孩子了,一想她就明白了:你是说临安要乱了?
熙宁和谈后,太子继位后,三皇子封了吴王,闲散度日。但按照陆斐之前的说法,吴王心机深沉,怎会甘心当一个闲散王爷?
若是他篡位,辽国又举兵来犯,内忧外患,临安定然有危。
陆斐摇头:情况未必会那样差。只是恩师死后,我护你不及,酿成错
他从来知道分寸,也是因此,江清澜见他才自在。
上次江家旧宅那一盏梅花冰酥酪,他也没有逼她回答。但这次,他有些克制不住了。
唯有将你先送走,我才安心。
竹帘外,骄阳似火,粼粼春波河水,浮光跃金,槐高柳绿,蝉鸣声嘶力竭。
如今,谢老夫人与陆斐的说法截然不同。
江清澜心思急转,一时间,脑海闪过许多画面。
谢临川的目光灼灼,像是跳动着火焰:你说的那件事,我一定做到!
谢老夫人吃着莼菜银鱼羹,漫不经心地道:你放心,会有那一天的。
但也有城破时,无数人凄惶的面孔、受辱时的尖叫。
江清澜自然知道,陆斐说的是最稳妥的,但是
良久,她下了决心,对陆斐道:多谢你好意,我自有分寸。
陆斐欲要再劝,看她神色,又住了口,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江清澜既下了决定,心中便稍安,此后又过了七八日,诸事顺遂。
夏日梦长,午觉后人昏昏沉沉。
这一日,团团小朋友却精神十足,撅着屁股,跪在宽板凳上,手上拿一只毛笔,像模像样地写着字。
团团如今的年纪,该发蒙入学了,江清澜便想先教她写几个字,看看天资。
幸而以前虎子写功课时,团团在旁边看得不少,握笔姿势是不错的。
虎子刚睡完午觉,揉着眼睛从露葵小院过来,见水曲柳面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娘,桌上还放着很多西瓜。
他正口渴,走过去拿起一块就啃。
他站在团团身后,边啃边看她写的些什么东西。一沓沓的纸堆里,画得最多的是大王八。
一个大圈圈上画着菱格纹,周围有六个小圈圈,算是王八的四肢、头和尾巴。
还有些写着字,一张纸只写一个钢叉大字,有的是清,有的是团,还有的是江。
虎子把一块西瓜啃完,终于看出了点儿眉目。
江清源?
他便问:江清源是谁?
江清澜笑而不语。
团团闻言,脖子一缩,继而扭过头来,把眼睛一瞪:当然是我了!
从小,周围的人都把她叫团团、团姐儿,这会儿是要去学堂了,才把大名用上的。
但她总觉得怪怪的,对这个新名字有些羞耻感。
虎子先愣了一下,接着扶着桌子,笑得直打跌:
你叫江清源?!这名字跟你一点儿不符呀!我我还以为你就叫江团团呢,河里那胖头鱼!
对于团团来说,叫她胖头鱼她没有什么,他又不是没叫过,但这个新名字,她真的不习惯得很。
清源,又不像团团那么好听。
当下,她脸红得猴儿屁股一样,嘟着嘴不说话。
时有清风,从竹帘子缝隙里吹来,吹得屋中几盆茉莉叶子簌簌,馥郁之气也四下流转。
有人轻声道:江清原的小名叫团团,江清澜的小名叫什么?
江清澜摇着一把画了栀子花的团扇,随口应:我哪有小名?忽觉不对,转身一看,浑身一震。
谢临川站在竹帘子前,手握乌鞭,穿一件黑色窄袖圆领缺胯袍,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团团瞪大眼睛,喃喃道:谢谢阿兄,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她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去哪里玩儿了,晒得好黑啊!
谢临川扑哧一笑。
虎子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双手往团团腋下一抄,提着人就走了:江清源,咱们去后头吃西瓜去!
团团一听就尖叫:不准叫这名字!
叫人搂着,她双脚悬空,胡踢乱蹬,又嚎:你瞎啦,西瓜就在桌子上,后院儿哪里有?
江清源,我说有就是有!虎子一双大手铁钳似的搂住她,把人一溜烟儿挟持走了。
远远的,还有声音传来:烦死了,你手上的西瓜水全蹭我衣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