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怎么可能没事?
谈丹青的家事郑芳知道得并不多,但仅根据她有所耳闻的事,都知道谈国军就是个人渣。她不敢想象谈丹青今天意外碰到谈国军后,是怎么回来还有毅力剪辑好一个视频,处理完后台的所有邮件。
这姑娘就是一枚紧闭的蚌壳。
再锋利的沙砾磨进血肉,也只独自默默承受。
绝对不会对任何人哭哭啼啼,展示伤口,诉说委屈。
对再亲近的人也不会。
“总之,有任何事,你都可以跟我说,”郑芳说:“天塌下来,咱们一起扛。我在这儿呢。”
“知道的。”话筒里传来谈丹青一声极轻的笑。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全天下也只有谈丹青。
放下手机,谈丹青不得休息,又马不停蹄地跟吕力鼎那边通了气。她身上还有和mcn合作的协议合同。如果“丹心”因她的个人原因产生负面舆论影响,她作为创始人需负连带责任。
吕力鼎大概了解情况后,说他们mcn应对这类舆情风险的经验十分丰富,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终于处理完所有紧急联络,谈丹青在脑海里一项一项的在代办清单事项前画√。
她不让负面情绪有机可乘,放下手机就找来几场经典内衣走秀视频,一边看,一边铅笔在速写纸上来来回回。
她画出来了好多页,但那些线条看起来凌乱无张,总觉得差了口气,抓不住眼球。
不知不觉,走秀视频的网页已经关闭,面前电脑屏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断绝父女关系法律途径”,“子女对父母债务的法定责任”。
多年以前,她也曾独自跑去网吧查过这些法条。但那时谈国军踪迹难寻,她也羽翼未丰,连签字的人都无处可寻。如今法规条文几经更迭,一切又得重新摸索。
门锁“咔哒”轻响。谈小白搓着脸进来,上下牙打着架,“冷冷冷……外面好冷!”一见她,眼睛瞪圆,疑惑道:“咦?姐,你没出去啊?”
“盼着我不在,是又想做什么坏事?”谈丹青头也没抬,飞快将关于解除父女父子关系的网站全部关闭。
“天地良心!我冤枉啊我!”谈小白夸张地举起双手投降,说:“你不是说你今天要出去么?所以我以为你会很晚回。绪哥呢?”他随口问:“他今天也出去,跟你一样,你说巧不巧?”
“唔。”谈丹青抿了口热茶。
“他还没回呢?”谈小白脑袋东张西望,见他真不在屋,冲谈丹青咯咯一笑,神秘兮兮地说:“绪哥铁谈恋爱了!我昨天,看到他在用手机查初次约会经典攻略!查得可认真了!”
“哦。”谈丹青应得极轻,一个字,像羽毛落进寂静里。刚才喝下的那口热水里放入了一只青涩的柠檬,舌尖发麻。
说起来,她今天作为绪东阳的“女朋友”并没有做好。
他花了不少心思安排行程,带她到处玩,只为让她开心,而她全程心不在焉。
他其实挺无辜。
不过是恰好,在她意外见到谈国军时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于是被迫承接她这些无处安放的坏情绪。
更何况,她当时答应谈恋爱,就只抱着随便玩一玩的态度。
既然是游戏,那就应该开心大过天。
结果开场不过半日,就按头要他看老掉牙的原生家庭创伤,算是个什么事儿?
回到房间,谈丹青将手机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上,凝神发呆。
对话框里的消息编辑来又编辑去:
【你晚上去哪儿了?】
【在干嘛呢?】
【什么时候回?】
字符一个字一个字敲上去,又一行一行全删了。
蓦地丢开手机,像甩开一个烫手山芋,谈丹青强迫自己继续看视频、画素描、回后台留言。
她只打算在沙发上蜷一会儿,等这点莫名的心绪沉淀,没想到眼皮一合,意识便滑入了无边的梦境。
她又回到童年时狭窄幽暗的筒子楼。
低矮的楼道天花板,将阳光切割成棱形的块状,走道里挂着往下滴水的发酵的湿秋衣。隔壁邻居中风了,每天都在熬中药,于是在木头的腐败和霉菌的味道之外,还掺杂了几缕药草的气味。
他们楼道总有几只流浪猫徘徊,邻居阿婶就会用一只不锈钢小碗给它猫饭吃。所谓猫饭,就是剩饭里拌一点火腿肠。
猫粮这种东西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还是太奢侈了。
她和谈小白两人在家里做题。
对,她也是读过几年书,会答题。
家里的桌子很小,两人同时坐,坐不下。于是她想办法给谈小白搬来一张椅子,用椅子当桌面,然后谈小白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两只毛茸茸的脑袋碰在一起。
然后谈国军从外面回来了,他慈祥地对摸了摸她的头,说:“乖宝,爸爸回房间休息了,待会儿如果有人来找爸爸,你就说爸爸不在家。”
谈丹青懵懵懂懂。大人不是说,小孩不要撒谎么?怎么爸爸现在突然要她撒谎?
但满腹的疑惑,比不上乍然听到父亲夸赞的喜悦。
她觉得自己将能帮父亲做一件事,这证明她长大了。
她兴奋地点头,一口答应:“好!”
谈国军立刻躲进了屋里,紧紧关上了门。
她低头写题,心不在焉,耳朵一直竖着听门外动静。
紧接着,门敲响了,她立刻跑去开门,“我来开。”
门外站着的是几位面相就不善的中年人,两人第一眼甚至没看到她在哪儿,低下头才找到她。“你爸呢?”
这两名中年人手臂上有刺青,谈丹青嘴唇哆嗦,两条腿开始发软。
刚才的兴冲冲犹如被迎头浇了一盆水,她畏惧地缩了缩头,好想叫谈国军出来保护她。
她自己给自己打气,鼓起勇气努力完成谈国军交代给她的事:“我,我……我爸爸不在。”
“就你一个小孩儿在家?”中年人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她当时不明白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像是被毒蛇从脚背上爬过。
这时谈小白蹿了出来,他和谈丹青挤在一起,大声说:“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的爸爸呢?谈国军呢!”那两个中年人不耐烦地问。
“他不在。”谈丹青想捂住谈小白的嘴,怕谈小白不懂事会说漏嘴,但谈小白那天不知道是明白了什么还是不敢说话,除了刚刚喊的那一嗓子,就没再吭声。
“不在?真不在假不在?”两个男人皱眉互相望了一眼,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两姐弟。
“这俩小孩儿,看着不像会撒谎。”
“算了,姓谈的总不可能一直躲着吧?下次再来。”
“嗯,走……”其中一个男人看向小小的谈丹青,又看了看谈小白,然后突然伸出手,掐了一把谈小白的胸口。另一个人怪笑了起来,骂了他一句:“禽兽。”然后也去掐。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谈丹青甚至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谈小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脸茫然。
“没事,没事了。”谈丹青小心翼翼地卷起谈小白的衣服看,被掐得发青。
她关上门,又害怕地用凳子抵住门板,然后跑去谈国军紧闭的房门前,“爸爸,爸爸,外面的叔叔走了。”
门这才嘎吱打开,谈国军畏头畏脑地探出头来,见外面真的一片太平,才笑了起来,说:“真乖。”
他又摸她的头,夸赞她。
但这次谈丹青却再也找不回那种被认可的兴奋感,她更多觉得困惑和茫然。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见到路边有人发生冲突,那对父母做的第一件事,是父亲将孩子藏在身后。
这一刻,迟来的寒意才让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那天感到的茫然究竟是什么。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为何会觉得本该如高山般庇护她的父亲,反而可怜兮兮,需要她去保护。这种荒谬的念头,究竟是如何被悄然植入她稚嫩的脑海?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好小,分明还是孩童的模样。
她的手怎么会这么小?这么短?
这只小小的手能搬得动什么东西?
这不该是她。
这个念头如一线冷光,骤然打破梦境。
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回到了她的小时候。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是清醒过来的第一步。
她不再挣扎,放松身体,让意识在梦中游弋,缓缓苏醒过来。
夜色浓稠如墨,她坐起身。
安安静静地呼吸,让胸腔里还在紊乱激动的心跳恢复平静。
“叮……”手机响了一声,打破宁静。
谈丹青醒神,划开手机。
leo:【睡了?】
客厅似乎有细微的动静,她随手抓起搭在椅背的薄毯裹住肩头,赤足踩上微凉的地板,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