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薛三不幸又幸,没有目睹恐怖袭击最血腥的一幕,他被大人簇拥保护,事后被动地接受抽象的死亡概念。
  然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穿了一套新衣服,吃了一顿非常饱的饭,睡在温暖的大床。
  接受了一记亲爹不会给他的摸头。
  睡前安宁祥和,没有怨天尤人的骂骂咧咧。
  薛三很快便睡着了。
  做了个梦,梦见爸妈哥姐骂他吃独食,梦见爸的拖鞋飞过来,梦见哥追着扒他的新衣服。
  他玩命逃跑,也不知道跑什么,那可是他的爹哥。
  但他就是莫名害怕,可能爹哥变成鬼魂来索他的命,问他为什么没死,问他为什么能吃饱饭。
  他一直一直跑,跑到一栋漂亮大房子,里面有个和他一样大的洋娃娃。
  洋娃娃眨了眨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对他咧嘴笑,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把棒棒糖塞进他嘴里。
  甜蜜蜜。
  他和洋娃娃面对面坐着,他含着糖,洋娃娃咧着笑,糖化了,梦醒了。
  还是那张柔软的床。
  薛三一动不动地发呆,瞳孔雾蒙蒙,眼尾泪痕深刻。
  “小三,醒了吗?”昨天那个女人进屋,轻轻地唤他。
  “醒了。”
  早饭吃一个水煮蛋,一个肉包子和一包奶。接着看昨天的动画片,一个小时后,女人开始教他普通话。
  “你好。”
  “你好。”
  “我叫薛三。”
  “我叫薛三。”
  如此一晃一星期过去,薛三跟随连主任坐上飞机。
  第一次见,第一次坐,他被安排在窗口,看外面的蓝天白云,渺小如沙粒的房子,成片的灰和绿,一切那么不真实,比梦还像梦。
  因为他梦不到这些东西。
  到达目的地,四处是高耸入云的房子,干净美丽的街道,衣服各不同样的人群,比梦还像梦。
  住进一栋更大更好看的房子,面相慈爱的中年女人牵着他的手走上二楼,指着比他两个家还大的屋子,说是他的房间。
  比梦还像梦。
  连主任再次匆匆离开,整个人忙得火烧眉毛。
  薛三和那位叫“吴妈”的中年女人一起生活,还有几个打扫的佣人。
  他本来想和他们一起工作,毕竟他也是佣人,但吴妈制止他,说他小孩子做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做?他在家天天都要做,扫地,洗碗,擦桌子,拣菜,跑腿,谁不干活,所有人都要干活。
  现在不用干活就算了,每天衣服不重复,一日三餐都有丰盛的饭菜,叫不出名字的零食水果。
  吴妈总说他太瘦了,皮包骨,每天变着花样投喂他。
  薛三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但闹过毛病,他喝那种玻璃杯装的牛奶会拉肚子。
  一开始不敢说,他太没用了,害怕被骂,害怕被丢掉,好不容易找到有饭吃的活。
  是吴妈敏锐发现他脸色不对,反应过来他乳糖不耐受。
  薛三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见吴妈态度平常,猜想应该不会有事,他要是死了,就干不了照顾洋娃娃的活。
  后面再喝玻璃杯装的牛奶,就没有拉过肚子,不晓得为什么,可能病好了。
  住的地方有个种满花的院子,院子外是同样的大房子,经常有结伴的小孩嬉闹地跑过。
  薛三在院子里拔草的时候经常看见他们,和以前见过的小孩完全不一样,他们很爱笑。
  吴妈说他像个小大人,脸上没有笑容。
  薛三有时照镜子,会故意扯扯嘴角,脸皮如同弹簧,手一松,嘭地恢复原样。
  他可能天生就不会笑。
  等待连主任回来的日子,薛三除了学习普通话,吃饭看电视,不大有事可做,说好教他功夫,也没人来。
  本以为会是挨打挨骂的佣人活,结果过得像个小少爷,反过来被别人伺候。
  不知道为什么,薛三越发惶恐,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泡泡,一戳一个破,全部戳破了,他便回到那块贫瘠的土地,饿肚子,延续他爸妈的命运。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就是还没见到那个在梦里给他吃棒棒糖的洋娃娃。
  连主任回来的那天,薛三已经能说一口比较流畅的普通话,他每天很努力地练习。
  脸上长肉了,显露出一副端正的五官。
  “带你去见我儿子。”
  薛三点点头,终于……
  他们乘坐一趟很久的飞机,紧接很久的汽车,穿过一片片高高矮矮的房屋,穿过茂盛的树林,停在一处错落几顶帐篷的平原。
  薛三突然紧张起来,他低头检查自己的模样,不再是瘦不拉几的丑小孩,应该不会吓到洋娃娃。
  连主任牵着他的手,遇到两个人,问了几句话,钻进其中一顶灰帐篷,里面满当当,有床有桌子,地上堆放几坨食材。
  薛三仰头看连主任,对方回视,摸了摸他的头,没那么紧张了。
  “连继衡!”
  一道女声掀开帐篷帘子,红底碎花的长裙裙摆飘进薛三眼里。
  他沿着那条美丽的裙子,那条缀着珍珠的藤编腰带,看向女人的脸,仙女一样的女人,比小卖铺张贴的明星海报还好看的女人。
  薛三愣愣地看着她走过来,看着她姣好的凤眼一瞬亮起,宛如太阳下发光的水面。
  “哪来的小孩,你敢背着我养私生子!”女人话是这么说,表情却笑吟吟。
  连继衡无语:“脑子呢,前两个月就跟你说了,给睿廷找的伴。”说到这,他忍不住抱怨:“还不是你,整天瞎跑,睿廷都到快上学的年纪,身边一个同龄人都没有,你觉得像话吗?”
  “像话啊,我儿子是小精灵,就应该在大自然里和小动物相亲相爱。”女人叉着腰,不服气地反驳。
  “阮蓁!你自己活得醉生梦死,我管不着,但睿廷也是我儿子,你不能毁了他一辈子。”
  “什么叫毁了他一辈子,连继衡,你给我说清楚!”
  “他还这么小,今天看明天就忘了,瞎折腾什么,有哪个孩子是到处飘的,一点稳定性都没有。”
  “我只知道他每天很开心。”
  “开心开心,上次和保罗分开的时候,他开心吗?”
  “所以我非常同意你找个小孩来陪他啊。”
  “这是重点吗!”
  两个大人突然吵起来,一旁的薛三揪着衣服不知所措,印象中不苟言笑的连主任,竟然会和别人吵架,还是他老婆。
  他以为只有像他爸妈那样的人,才会大吵大闹。
  “够了够了,小朋友在,懒得跟你吵。”
  连继衡语塞,看了眼傻愣的薛三,转过身面向帐篷平复心情。
  薛三不懂他们为什么吵架,他自己同样想不通,曾经相爱的人,怎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十年前,他下派到某县锻炼。时逢村里发生泥石流,他亲历一线救灾,刚好救下被困山洞的阮蓁。
  是吊桥效应,也是俗套的英雄救美,情感充沛的阮蓁对这位英俊稳重的年轻干部一见钟情,热烈地献上她满腔的爱情。
  面对一位长相出众个性爽朗的女人,猛烈的求爱攻势,连继衡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没什么意外地双双坠入爱河。
  他的未来是按部就班的青云之路,而阮蓁是江南水乡飞出来,享受世界的蝴蝶。
  从小在父母和两个哥哥宠爱下长大的阮蓁,浪漫,自我,勇敢,即使和连继衡爱得难舍难分,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艺术之路。
  她会花十几个小时飞去国外参加画展,和同伴穿越活火山只为见证一场末日喷发,再花几十个小时飞到小县城爱情的怀抱。
  被留下的连继衡是牵风筝线的那个人,牵肠挂肚,又心甘情愿。他爱她的一切,包括她痴迷艺术和自由的那部分。
  好在两年后,连继衡调回燕城。他向阮蓁求婚,两人顺利步入婚姻。
  他的事业蒸蒸日上,阮蓁依旧享受她的人生。他们越来越聚少离多,但爱意正浓,即使有牢骚,很快也掩盖过去。
  爱情最鼎盛的时候,连睿廷诞生了。
  怀孕前几个月,阮蓁还在忙活公益展,七个月才安心留在连继衡身边待产。
  那段共同期待爱情结晶的日子,却是他们婚姻里最后一段美好。
  连睿廷出生后三个月,阮蓁恢复了自己的事业。她注定是个待不住的人,她的艺术情怀,她的自由渴望,她如潮水般汹涌的浪漫主义,无一不催使她离开,她不能被困在这栋华丽的房子,过日复一日,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于是爱情乃至婚姻里,最尖锐最不堪的一面爆发。
  在连继衡第五次回到家,家里只有佣人和管家阿姨,他彻底忍不了了。
  这还是家庭吗?
  他指责阮蓁已经有家有孩子,不应该再跟个小姑娘一样谈什么自由浪漫,人不可能一辈子追逐虚无缥缈的东西,总归要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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