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她抬手过来,眼看就要伸到我面前,我咳嗽一声,拭掉唇边血渍,自嗓子里压出三个字来:莫碰我。
她的手定在半空。
良久,她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低下头,不敢看我,浑身瑟瑟地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自己也不晓得
她一直这般颤抖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跪在我面前,犹如野猫,瑟缩而又可怜。
我道:起来
她不应,只是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怪物不是怪物我自己也不晓得
我沙哑道:起来给我取些水过来,我渴。
她伸手揉了揉眼,这才站起身,小跑着一路去了,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擎着茶壶与瓷碗,正是家中之物。
她给我倒了碗水,噙着眼泪道:我我来喂你罢。
我道:给我。
她的神色暗淡下去,我不理会她,自己接过瓷碗,哆嗦着喝了一口,却又吐了半口出来。清水混合着血腥,一路滚落下去,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靠着墙壁,闭上眼:你莫吵。我想睡一会
她戚戚然急道:你别睡,你别睡。
我微睁开眼,睨着她:我不会死你在这守着,天若亮亮了,你便叫醒我。
曲好膝盖,紧紧抵住伤口,我喘息着合上眼。面前的她果真无甚声响,不过料想她应还是跪着的。
半睡半醒之间,身子浮浮沉沉,犹如坐船,身边恍惚都是褐红色的血。我能感觉到自己左边身体已然麻木,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耳边渐渐有了喧闹之声,依稀听见女孩低声唤道:你起来,天亮了。
我抬起腰身,呻吟一阵,眼中有刺目的白光涌进来。一个挑着物什贩卖的货郎经过我面前,瞧见我浑身是血,立时吓得面如土色,几步疾走着跑了。
我撑着墙壁站起来,哆嗦着往前走,身边若是有途经的行人,俱都避让不及。
她在一旁焦急道:让我扶着你走。
我瞥她一眼:我说过莫碰我。你回去罢,回家去。
她眼里含着包泪:你不要赶我回去。
我扭过头,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便只是扶着墙壁,一路前行。她一直跟在我身后,不敢凑太近,也不敢离太远。如此不晓得走了多久,我才撞进了医馆里。
算起来,这间医馆对我来说,已是熟稔之地。之前她受伤,及至后面时常发烧,我都是带她来此医病。
那女大夫脾气虽大,却也总是仁心仁术的好人。此番她正在柜台上悠闲地剥瓜子,见我满身是血地掀帘子进来,脸色一变,吐了口瓜子皮,说道:姑娘,我之前竟不晓得你原是那道上混的,这是同哪条道上的人打架给弄伤的?
我不理她,只是捂住腹部道,道:与我包扎。
女大夫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扶着我道:跟我来。
我道:能不嗑瓜子么?
女大夫将瓜子皮一吐:也成,既是老熟人了,顾你心情。啧啧,血流成这般,人得多恨你才能下得去手呢,看你流年不利,还是莫要混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小姑娘也来?
我道:让她在外头待着。言罢,随大夫进入内室,清理伤口,伤药包扎,一切完毕,我便躺在榻上,闭目歇息。
有人掀帘入内,脚步轻盈,走到我身边。我没去瞧,只是轻声道:不是叫你在外头待着的么。
你要赶我走的么?她说。
我有些累,你莫吵。
耳边无言,我微微睁眼,能看见她紧紧攥住的拳头。
你要我做什么都好,你不要赶我走,别不要我。我不再那样了我不会再那样了你不要嫌弃我,将我当成怪物来赶我走。说着,她捂住脸,抽噎噎地哭将起来。
前看后看,不管本事如何强,如何可怖,也终究只是个小丫头罢了。小孩么,自会疼得想哭,会伤心得想哭,也会害怕得想哭。
我蹙了蹙眉:你去大夫那里讨些金疮药,另带绷带再看她开了什么方子与我,你照着抓些药来我怀中钱袋里有些银钱
她止住哭声,只是看着我。
我将脸略略一偏:看我作甚。你不帮我抓药,等会如何同我一起归家去?
她脸上绽出一抹笑容,泪痕犹自挂在脸颊上,漾出的梨涡,也似装着水似的,抽噎着道了一声好,便急急忙忙出去了。
我看着墙壁,自语道:傻子。
我也不过,是个傻子。
第225章 洛神番外(十三)许桃花
药好了,我帮你吹凉了些,你慢点喝。女孩递过药碗,搬条凳子坐了,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靠坐在床头,低头喝药。女孩低声道:我守着煎的,大夫说要煎足整整半个时辰,我片刻也不曾离开,你放心喝罢。
恩。我淡淡应着,她忽然身子前倾,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颗糖球:你要不要?
她一本正经道:前几次我发烧,你也煎了药与我喝,我嫌它太苦,你便给我买了些糖下药。我偷偷留了一些下来,你要吃么?
见我不去接,她又微笑道:很甜的,我不骗人。
她的笑容柔软洁净,是世间最轻柔的风,最干净的白雪。可是化作红眼时,却令人恐惧至颤抖战栗。
一面是赤子之心,一面又是恶鬼修罗。
我一口气喝完药,接过一颗糖球,含在嘴里,只是道:我晓得你不骗人。确是很甜。
她搓了搓手指,良久,似鼓起勇气道:我给你煮了粥,就在厨下搁着,你要喝么?
我看了她一眼:你怎不直接端过来,搁在那里会凉。
她脸泛起红来:我怕你会嫌弃。我手艺不好,也许不好喝。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就自个去厨房喝掉。
我道:我不嫌弃。
她一双水波晃动的眼将我欣喜望着:你不嫌弃我的么?我那般待你,你也不怕?
我怕。
她眼中神色黯淡下去:你怕是对的。我也怕我自己。
我实诚道:初初时分,我的确是怕。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会被你杀掉,不过也只有那一刻而已。你停下来了,不曾下重手。
她绞住衣摆,根本不敢再看我。
你昨日说你信我的,对么?我问她。
对。她点头。
因着你心底信我,所以你不会真的杀我。我淡道:此番我继续留你在我身边,也是因着,我信你。
她忙举起手指来,嗫嚅道:我发誓,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别别嫌弃我,我们还和以前一样生活,你教我念书写字,我会努力去学许多东西,洗衣做饭,什么都可,将来我会好好报答你的。让我跟着你,我定乖乖听话。
不要随便发誓。
什么?
我舔了舔口中含着的糖球,道:不要轻易发誓。若你将来无法践行守诺,便会伤了别人的心,惹他人失望。尤其是你将来长大成人,遇上待你重要之人,更须谨慎诺言。
她想了想,状似有些似懂非懂,道:若我他日违背诺言,你也会伤心的么?
我道:不会。
她道:为什么?你方才说你信任我,若我背弃诺言,你为何不会伤心?你是诳我的么。
我没有心。既无心,何来伤心,又何来难过。
她沉默了许久,终是道:我给你端粥过来喝。它要凉了。
最令我忧虑之人,还是淮阳子。伤重之后三日,是我死限,若是淮阳子觑准我最虚弱的时候,过来宅院挑衅寻事,我恐赢不了他。不过这般过了三天,宅院里风平浪静,淮阳子也未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我不由暗忖,莫非他还不曾知晓我受伤一事?
如此一想,倒觉宽慰不少。三日死限一过,如此又修养几日之后,我的身子慢慢恢复,伤口亦是结痂妥帖,纵然他此番前来,我也不惧。
晚间,用过晚饭,我披衣坐在书桌旁,给女孩批字。批完之后,我搁下朱砂笔,道:相较往日,已小有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