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纪冰没接话,收回视线,垂下眼,想动胳膊,努力晃动了几下,钻心地疼。
  “它会一直疼吗?”
  “你现在肯定疼,今天先去做一次理疗,会好很多,后面接着再做几次,慢慢会有感觉的,但疼会一直疼,也可能是断断续续的疼,你要是不疼就完蛋了,直接坏死,我给你开点止疼片,疼了你就吃一片,能缓解缓解。”
  说完,又给她推荐了几家大医院,让她尽快去治疗。
  纪冰咬了咬下唇,苍白的唇,干裂起皮,有血珠冒出来。
  被她用舌尖舔走,卷进口腔,“你说的这几家大医院,要是治疗起来,应该得花不少钱。”
  又解释说:“我们家就是普通家庭,也不富裕。”
  医生叹息道:“是得不少钱,而且你这种情况不是立马就能治好的,得慢慢调理,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再好的医院也不是百分百就能给你治好,也可能治不好,但再怎么样也会比你现在强。”
  从诊室出来,纪冰的视线下意识去找阮雨,她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双腿并拢,两手放在腿上。
  安静,很乖。
  李福迎上来,问:“医生怎么说?”
  听见声音,阮雨立马抬起头,叫了声,“纪冰。”
  “在呢。”纪冰应声,话音带着淡淡笑意。
  阮雨寻着声音的方向站起身,纪冰快速走过去,牵住她的手。
  “好了,我们回家。”
  “医生到底怎么说的?”李福皱着眉追问。
  “医生?你不是跟我说你去厕所了吗?”阮雨满脸不虞。
  纪冰浅笑了声,“我是去厕所了,路上碰到的医生,就聊了几句。”
  “那他怎么说?”阮雨抓紧她的手,急道:“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就是突然抽筋了,他给我抻了几下就好了,刚才碰上是叮嘱我回家休养,这段时间不要干体力活。”纪冰说:“过段时间就好了。”
  阮雨点点头,松了口气。
  李福瞧她一张强颜欢笑的脸,可没那么好糊弄,他看了阮雨一眼,跟纪冰说:“你跟我过来。”
  “你们又干什么去?”
  “我也想去厕所,不知道在哪,让她给我带个路。”李福说:“阮雨,你先坐这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回来。”
  阮雨松开手,坐回长椅上。
  李福一路把纪冰拽到楼梯间,“说吧,到底什么情况?你能糊弄她,你可糊弄不了我。”
  纪冰动了动嘴,笑不出来了。
  “就是,废了。”
  “什么叫废了?”
  纪冰深吸了口气,把刚才医生的话,说了个大概。
  “操。”李福气得往墙上‘嘭’踢了脚,“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不治了?”
  纪冰说:“现在,治不了。”
  李福双手叉腰,在她面前来回地走,脸臭得不能再臭了。
  走了几趟,站定,说:“你就回家闹,哭,喊,打,你不是很能打吗?跟他们打呀,你哥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弟也不缺衣少食,唯独你,他们就是吃准了你好欺负。”
  纪冰微低着头,没说话。
  “你也是,芝麻大一丁点的小恩小惠,你都要盘算,别人对你好一点点,你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喂给人家吃,吃完了再放一碗血给人家漱口,最后再说一句,客官,您慢用。”李福气得瞪眼,“你们家那几个王八蛋就是拿住了你这点,今天这个戳你一刀,明天那个踢你一脚,后天又在你嘴里塞个蜜枣,你他妈竟然就不计较了。”
  李福手指点着她的额头,“你能不能争争气,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锈住了吗?”
  在想什么?
  在想,她不是没有反抗过。
  没用。
  也不是不计较。
  没用。
  也不是没闹过,哭过,喊过,打过……
  没用。
  她又能怎么办。
  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习惯了,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为了那颗甜枣,她可以忍受无数个巴掌。
  “你不治?你有想过阮雨吗?”李福说:“她一个瞎子,整天就跟你屁股后面转,在这也没别的朋友,你要是废了,她以后被人欺负,你怎么护着她?别人一看你俩,一个瞎子,一个残废,那还不可着劲欺负。”
  纪冰猛地抬起头,黯淡的黑眸突然间有了亮光。
  李福撇嘴,“哦,提到她你就来劲了,你什么时候能为你自己想想。”
  又道:“现在去把那个什么理疗,针灸的先做了。”
  “我……”纪冰张了张嘴。
  “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来给。”
  “那一会儿算下总共多少钱?我以后还你。”
  李福的眼神都快把她洞穿了,胸口上下起伏,哧哧直喘。
  纪冰看着他,低声说:“要还的。”
  李福翻了个白眼,摆摆手,边走边走,“随便你,毛病。”
  纪冰轻叹了口气,只能继续骗阮雨,说是得让医生再抻一次筋。
  李福在一旁配合着说,阮雨也就没有怀疑。
  虽然担心,但她没往那么严重的程度去想,以为只是扭了下,或许再更严重一些。
  不过只要多修养,就会好的。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
  阮雨提前给董园打过电话,董园在门口迎着,见到纪冰,关切地问了几句。
  纪冰淡淡笑了下,说没事。
  回去的路上,纪冰在心里想着措辞,回家该怎么跟王春梅说。
  理疗和针灸的效果很好,纪冰动了动胳膊,虽然还是不灵活,但勉强能动。
  吃完止疼药,也没有那么疼了。
  但还是疼的,不过她能忍受。
  她不禁在脑海中回想,纪年和纪夏问王春梅要东西的表情和语气是什么样子的。
  笑着?撒娇?
  亦或是别的。
  她突然想不起来了,没办法把那些表情和语气往自己身上套。
  也不觉得王春梅会同意。
  但是她想试试。
  李福说的没错,她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阮雨考虑。
  她那么好,不能跟一个残废在一起。
  可王春梅要是不同意,又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她踏进了家门。
  看见堂屋的餐桌上坐着的人,猛地顿住脚。
  这个点,他们应该吃过了,然后把剩饭留下来盖在锅里,等她回来吃完,再让她把碗刷了。
  或者,直接不留饭,她回来要是饿了,就看厨房有什么,随便做做,凑合吃点。
  可今天,他们都在,饭菜也摆放在桌子上。
  纪冰抬眼,细看了一番。
  少了纪年。
  “你还知道……”纪永华沉着脸,刚出声就被王春梅打断,她微微笑着,看向纪冰,“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纪冰的双眼一阵恍惚,还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
  “我……”她张了张嘴,考虑着是跟往常一样说在外面随便逛逛,还是说实话,进了医院。
  “快过来吃饭吧,饭菜都快凉了。”王春梅朝她招了招手。
  那一瞬间,纪冰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睁大眼,努力想透过王春梅的笑脸往她心里看,想知道这是真实,还是虚假。
  几秒后,她失败了。
  她想不到王春梅为什么要这样,更想不到王春梅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弄虚作假。
  没必要。
  相反,她仿佛看见小时候,妈妈教纪夏走路时的样子。
  慈爱地笑着,蹲下来,张开双臂,把走得晃晃悠悠的纪夏抱在怀里。
  至今,她都记得当时的心情,站在一旁,羡慕不已。
  很多时候,她都恨自己。
  为什么记性要这么好。
  要是能忘了,该有多好。
  她没法判定王春梅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神经末梢都高度紧张。
  并且隐隐透着兴奋。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她像是一个刚刚学步的幼儿,缓慢地,身体微微晃动着,向王春梅走去。
  跟当初的纪夏一样。
  其实在不知不觉中,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已经逐渐失去了索取能力和辨别善意的能力。
  尤其是对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
  她没有跟别人生活在一起过,认识阮雨之前,也没有朋友。
  没有办法对比好坏的程度,善意的虚实。
  她只会接受,接受善意。
  低着头,顺从。
  然后,在心里偷偷高兴一下,感叹它来之不易。
  所以她特别珍惜别人对她的好,然后牢牢记在心里,千百倍地还回去。
  可她又是一只刺猬,别人要是对她有恶意,她就会浑身炸刺,再不要命地把恶意还回去。
  她是矛盾体,是两个极端的组合。
  她可以把同一个人的善意和恶意分离开,并且善意要大于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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