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何岭南以为自己会意外、会狂喜,可他渐渐开始感到胃疼,胃里断断续续地扎着疼。
  “听见秦勉表白”和“听完表白有什么感受”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网,把他所有的情绪牢牢兜住,一丝一毫也漏不出来。
  何岭南松开搂在白猫身上的手,白猫回头看了他一眼,把两只前爪揣起来继续卧在他腿上。
  他看向秦勉,再次提出要求:“给我吹口琴吧。”
  秦勉微微低着头看手里的识字图书。
  几秒钟过去,就在他以为秦勉又无视他时,沙发上的份量一轻,另一侧的秦勉起身,走回卧室。
  拉衣柜抽屉的声音之后,秦勉拿着一把口琴走回客厅。
  “好久没吹了,”秦勉顺着口琴摸了一把,坐回沙发上,“听什么?”
  何岭南最喜欢的曲子在琪琪格葬礼时听秦勉吹过。这时候逼着秦勉吹,太没有良心。以前在外古拍纪录片时,秦勉吹过不少曲子,都好听,只是他哼不出调子。
  “随便。”何岭南说。
  说完,何岭南靠在沙发背上,轻轻阖上眼皮。
  皮革凉意渗进后颈,耳中安静须臾,响起了一首听过的曲子。
  视网膜残留的光斑化成墨绿草浪,风一吹,头羊角上系着的铃铛响出一串回声。
  那头羊吃草吃得很不讲究,把草根都咬出来,嚼巴嚼巴,一边吃嘴里一边漏土。
  还有乖乖听哥哥吹口琴的少女,手里抱着瓷罐,里面泡着没喝完的桃酥糊。
  少年坐得离他很近,他的胳膊总是在不经意间擦过少年手臂。
  错觉很真,似乎他身边依然是当初的少年。
  曲子终了,何岭南睁开眼。
  白猫侧躺在他腿上,独眼被绒毛覆住,睡得瘫软。
  心中骤然一抹恍然若失,像把刀,毫无预兆割下来。
  何岭南倏地将手从沙发纹理上抬起来,抱起花花放到一边,起身走向卧室:“我去睡觉。你明天还训练,早点睡。”
  第29章 你说不用就不用?
  何岭南窝进被子,有意回避秦勉,侧过身朝向衣柜这一侧。
  被子盖到肩,两条手臂都缩在被子里,被子这一点重量让他多出不少安全感。
  小时候总害怕床下有鬼,只要把手脚都藏在被子里,鬼就不能再拽人手脚,这规矩由来已久,也不知道鬼同意没。
  今天还没浏览通缉名单,何岭南刨出手机,手不情不愿地伸出被子,点开新缇的官方网站,一个个检查页面上的人头。
  没上新,页面上都是他滚瓜烂熟的面孔。
  “在看什么?上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何岭南回过头,扫了眼搭话的秦勉:“没什么……”
  话音没有结结实实落下,变调的耳鸣声在此刻毫无预兆地蹿起来,砂纸般的声音覆盖住耳鸣:
  “谁认识这人?”
  “谁是他家人?”
  “怎么,都不认识?”
  那声波像蘸了汽油的棉絮一寸寸塞满耳道。
  眼前的景象陡然搅拌在一起,万花筒一样的色盘在眼前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胃里登时翻搅起来。
  何岭南使劲闭上眼,缓了缓重新睁开,正对着他的是村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树,距离很近,蚂蚁正沿着树皮的沟壑蜿蜒爬行。
  “小朋友,你哭什么?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回过头,看那副高大的身躯,和一张变形的脸。
  何岭南麻木地向前走,站到那人身前。
  这个人又一次丢给他一把军刀。
  何岭南蹲下来,去拾那把军刀,手指发抖,拾了三次才将它抓住,耳边响起忽远忽近的嘲笑。
  膝盖自发地弯折,拿着刀,继续向前走。
  不是真的,顺着记忆,不要抵抗,马上就会结束。
  他跪下来,双手握住刀,直直将它插在土坡躺着的尸体上。
  那些人终于停住发笑。
  人的肉比橘子硬,比买回来的猪肉硬,比餐厅里的牛排硬。
  何岭南使了全力才插进大半截刀身,刀尖被阻住,可能是肋骨,他不管不顾地再次握着刀柄向下,清晰地听见那条肋骨断裂的声音。
  人的肉那么硬,但骨头却是这样的软。
  周围的风渐渐变凉,凉得刺骨。
  不对,边月这样一个暖城,从来也吹不出这样的风,风吹在脸上,睁不开眼睛,脸上的皮快被撕开,何岭南猛然停下动作。
  他在外古国吗?
  手还握在刀柄上,何岭南低下头,看清楚那具尸体。
  尸体长着秦勉的脸,彻底失去光泽的眼球,灰白的脸。
  一只苍蝇落到秦勉的下巴,迟钝片刻,它开始往上爬,爬到下唇,顺着张开的嘴唇往里。
  反胃感顺着脊椎上窜,骨头缝里散发出一种针刺的冷,何岭南张嘴喊叫,恨不得呕出自己的喉咙,可就是听不见声音,不论是自己的声音,还是那男人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何岭南在真空中静止,而后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他仍抓着匕首。
  这不对。
  手指无意识收紧,刀柄的冰冷触感格外真实。想松开手,却发现手指像被焊在了刀柄上,动弹不得。
  不对。
  何岭南再一次默念。
  ——秦勉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但他及时救下了秦勉。
  一阵细微的嗡鸣声钻入耳中,好像某种机械的运转声,带着熟悉的节奏。
  意识被这声音拉扯,从晕眩中一点点挣脱。
  空调丝丝吐着凉意,伴着刚刚拽他出幻觉的嗡鸣。
  何岭南做了个吞咽,看向自己面前的人。
  秦勉。
  秦勉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担忧。
  发觉自己躺着,何岭南坐了起来,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由一层幻觉坠入到了另一层幻觉。
  秦勉身上穿着灰色t恤,t恤上没有任何印花,连胸口不没标品牌logo,视线向下,扫见秦勉衣摆的一处勾线,大概率是花花挠的。
  何岭南松了口气。秦勉衣服上有勾线,这是他前一秒才看到的事实。幻觉从记忆中取材,不会添加这样的细节,所以眼前不是幻觉,是真的秦勉。
  松懈下来,感觉喉咙烧得像吞过炭。
  “做噩梦么?”秦勉问。
  何岭南点了点头:“我喊了吗?”
  “嗯。”秦勉应道。
  小腿被暖绒绒的触感挨上,何岭南头皮一麻,倏地缩回腿,伸手掀开被子,发现拱进他被子里的是花花。
  他拿起手机,屏幕显示时间,01:59。
  有话想跟秦勉说,但怕自己说完,惹得这位失眠患者后半夜彻底睡不着,改主意打算早上说,于是又躺下了:“睡吧。”
  结果反倒是何岭南再也没睡着。
  可能知道是最后一晚,对这间小公寓里的一切都生出些舍不得。
  秦勉给他和花花买的奶粉。
  他从新缇带回来的那罐黄油。
  还有冰箱里秦大海拿过来的炸咸鱼……咸鱼他还是和黄油一起拿走吧。
  早上史无前例,他第一次比秦勉先起床。
  也不知道压根儿就没睡能不能算比秦勉先起。
  打开衣柜,放轻动作摘下衣挂上的衣服,一件件卷成条塞进背包。
  路过客厅,无意间看见那把口琴还在茶几桌上躺着,心口被刺了一下,何岭南抿了抿嘴,继续走向浴室。
  洗过澡,他给可乐发了信息:“醒了吗?”
  可乐立即把电话打过来:“咋了,大早上找我啥事?”
  “你愿意过来陪秦勉住一段时间吗?”何岭南问。
  “啊?”可乐的声音一下子兴奋高亢,“我当然乐意啊,回国之后我天天自己跑可没劲儿了!我就乐意和勉哥一起起床一起跑步,我跟你说,勉哥还没红那阵儿,我俩住一个宿舍,相处得可好了,你也跟我住一起过,你肯定懂,上哪儿找我这样不打呼噜的室友,不过勉哥那地方那么小,能住下咱仨吗?”
  可乐一大堆话连个气口都没留,何岭南听着累,可乐说完之后,他多等了一会儿,确定可乐不说了,才说:“训练中心见面说。”
  六点半,秦勉起了床。
  何岭南本打算装没事儿人,拖一会儿,可秦勉一眼就看到了靠着墙站好的背包。
  背包装了不少东西,鼓鼓囊囊。
  何岭南只好和背包一起站直,对秦勉开口道:“我今天搬走,你呼吸偷停没好利索,得留个人在旁边照应。可乐过来陪你住行吧?”
  话问出口,整个空间的噪音逐样变得扎耳。
  楼上电视播新闻的声音、窗外鸟叫的声音、和墓园同款的蝉鸣、汽车压过减速带的沉闷声响。
  他听可乐说过秦勉的小怪癖,秦勉烦躁时特别受不了细小的噪音。
  以前不明白,现在啥也不说等着秦勉回答,终于意识到这些小噪音在此刻多么惊心动魄,鸟叫调子窜高都窜得他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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