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何岭南想不起来秦勉上一次开玩笑是什么时候。
侧过头,盯住眼前模糊的轮廓,好奇秦勉开玩笑的表情什么样,盯了好久,模糊依然没有变清晰,有些遗憾,转过头,目视眼前空空荡荡的盲点。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东西模糊,每次发作都会有或多或少的躯体症状,每一次等待症状消退时,他都会忍不住想:我不会就这么聋了吧?我不会就这么瞎了吧?
想着想着,人麻了,一般那种麻木恢复得最慢,有时候躺床上一整天下不来。
何岭南:“扔完你就不喜欢我了?”
秦勉沉默了一小会儿:“喜欢。”
“可我感觉我要死了。”何岭南说。
“你不会死。”秦勉否决。
何岭南决定暂时摒弃自己的固执,相信对方的说法,点了点头,又说:“不要把我关去精神病院。”
秦勉:“好。”
脑子迟钝地组织不出有逻辑的话语,牙齿和嘴唇也完全放松,何岭南阖上眼皮。
吃药睡着的过程不好受,尤其从困得不能动到入睡那段时间,整个人有意识,却被药物作用鬼压床,不能动,唇没有力气闭紧,含不住溢到嘴角的口水,更反抗不了即将到来的坠重。
虽然何岭南知道,不反抗会睡着更快,睡着了就好了,但他每一次都条件反射地反抗药物作用。
真奇怪。
这是他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那种野蛮地把他拽下去的力量迟迟没有来,他入睡的方式极其温和。
从未有过的温和。
恍惚中,一只手一直拍打他的后背,像老何哄他入睡时的轻慢力道,还有低沉的外古语童谣。
他听不懂童谣的歌词,却莫名觉得安全,童谣将他托举进一个很香的梦中。
梦里,秦勉正在烤全羊,油脂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
他眼巴巴地盯着那金黄酥脆的外皮,馋的咽了一口口水。
第40章 你不要让他更想不开!
外古牧民多,牛羊价格便宜。
杀掉羊之后,要趁血凝固之前把血放出来,而后裁好羊肉放进锅里煮。
何岭南不知道那东西可不可以称之为“锅”。
它长得像煤气罐,大小也像煤气罐,装得下一整只羊的羊肉。
土坑里事先填炭烧好了火,锅坐在火上,煮到微微溢热气就拿下来,不能煮到全熟,全熟之后再烤肉质会老。
秦勉宰羊的画面相对不血腥,凭着手熟,羊几乎没有哀嚎挣扎,血也不洒得到处都是。
何岭南看小蛮子宰羊那年外古国暴雪,草料价格翻番,牧民买不起草料,许多牛羊都是饿死的。
饿死的羊,不是卧着,是侧躺着死的。
隔着皮,能数清楚它身上有多少根凸起的骨头,羊身上的皮毛完全失去了光泽,被雪埋上大半个身。
何岭南看着死羊身上的风雪,想,假如他是一只羊,比起活活饿死,他更想死在秦勉那把短刀下——就一下,力道位置准的不像话,补刀都不用。
秦勉宰羊之前,会用很沉的声音低低念一段外古语,估摸着是当地版本的往生咒之类的,还会在羊停止挣扎后,闭眼用额头贴一下羊的额头。
梦定格在秦勉阖眼去贴死羊额头的一瞬,何岭南腾地睁开眼睛。
醒得太急,心脏没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开工,一抽一蹦地跳。
何岭南感觉到拍在自己后背上的手掌加快拍了几下,而后收拢,将他整个捞进怀里。
恍惚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见秦勉的脸。
秦勉抱着他,从胳膊伸到他后背的手再度开始一下下轻拍,大概以为他没有清醒,只一时魇到。
何岭南不曾与人这样亲昵。
完全清醒后,何岭南抬手摸摸枕头,试图在枕巾上找自己流出的口水,没找到,舒了一口气。
眼皮微抬,扫着蓝色的窗帘,窗帘遮住整面落地窗,细小的阳光从布料纤维间隙一颗颗钻进来。
“我梦见你超度小羊。”何岭南开口说话,“超度的羊会更好吃么?”
在他后背轻拍的那只手顿住,片刻后,继续轻拍。
“我不知道。”秦勉回答他。
何岭南认真想了一下,想的口水蓄了满口,咽下去,道:“好吃。”
说完,再度看向秦勉的脸。
秦勉眉弓的伤口贴上一枚纱布,围绕伤口那一圈肉变成紫色,看着比之前还严重。
留意到贴纱布的胶带是家里医药箱里的样式,何岭南一点点回过神,攒出力气立即全用上坐起来:“你没去医院处理伤口?”
“不着急。”秦勉抓空的手往何岭南后背找了找,试图将人揽回来。
“我看一眼。”
说完,何岭南蜷了下手,抬起来,血流涌到手上,轻颤停住,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边角。
伤口没有流血。但也仅仅只是没流血而已,创面比之前宽许多,创缘狰狞地外翻,组织液干涸成血色,破口呈现一条深红的缝隙。
新缇这么潮热的天气,这伤口如果不去医院处理,很容易感染。
何岭南刚稳当些的心又开始一抽一蹦:“去医院。”
秦勉:“下午再去……”
“我好了,”何岭南打断,“我好很多,你去吧。”
视线向床下找,瞧见趴在地板上的花花,又说:“你的猫陪我就行,就去你上次看腿伤的医院,我记得那医院最近。”
秦勉抿了抿唇,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好,我尽快回来。”
秦勉的手离开了他的后背,他躺下来,听布料摩擦,听门被刻意放轻地掩上,然后听屋外响动。
教练、倪欣欣还有可乐叽叽喳喳说话,仔细辨别,只听出教练的大嗓门:“谢天谢地,秦,你终于从屋里出来了,现在我们可以去医院了吧?”
缓了缓,何岭南掀开身上的被子,趿拉上拖鞋,走到床边拉开窗帘。
阳光洒在院子里的花圃上,每一朵花都看起来十分明媚,花瓣边缘的茸毛正托着光点,随风微微颤动。
院子里的秦勉拉开车门,刚要坐进去,突然像被引力牵引,转回身看向何岭南,抬起手挥了挥。
何岭南拄了一把膝盖,慢悠悠坐地板上,抬起胳膊朝秦勉也挥挥。
花花寻摸着踩进他怀里,撸了半天猫,他想拿手机看一眼时间。
回到床边,找到手机,发现电量只剩百分之十。
这手机使了好多年,上边显示剩百分之十,估计也就能再撑一分钟。
想着,走出卧室,想找自己背包,拿一根充电线。
在沙发上见着背包,猛然想起自己让秦勉拿过药,倏地扑上去,刨了刨包里的衣服,确认叠成卷的衣服没被动过,最底层的围巾也没被秦勉看见,这才放下心,从背包前口袋抽出一条充电线。
转过身回秦勉卧室,忽然听见楼梯拐角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勉哥还没复查过呼吸暂停症,你有空陪他去吧。”
何岭南回头一看,可乐顶着一头褪色的红毛站在那儿,像索命的厉鬼,多亏现在是大白天。
“勉哥以前跟我提过一次,他做梦,但每次醒过来都不记得自己梦见过什么。两年前他第一次犯呼吸暂停时我陪他去看医生,医生给他做了检查,他不打呼,气管结构也没问题,病是从什么神经调节失衡上来的。”停了停,可乐接着道,“病是这么来的,但他犯病,肯定是有事想不开。”
这话正经得过分,十分不像可乐平时说话的调调,应该准备了许久,等着个什么机会,像现在这样一股脑儿说给他听。
他当然知道秦勉有事想不开。
他最理解那种想不开。
何荣耀死了,不能去寺庙的石头乌龟壳上捡奶糖捡雪饼了。
琪琪格也死了,不能怯怯地抓着哥哥的衣角,也不能收到崭新的毛绒娃娃了。
“你不要让他更想不开!”可乐又说。
何岭南吓一跳,后知后觉反应出可乐说话带着哽咽。
他站起来,朝可乐走近几步,没等看清可乐脸上怎么回事,可乐忽然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
猜测证实,何岭南很是诧异:“你哭啥?”
可乐摇摇头,停顿一秒,绷不住地噎出两声鹅叫,本来都勾起了何岭南的恻隐之心,但这天赋异禀的鹅叫愣是把何岭南叫乐了。
“不是,”何岭南照着可乐胳膊拍一巴掌,“你到底咋回事?”
“我明早的飞机……”可乐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后天开始训练,我下个月要打比赛了。”
“你有比赛?这好事啊!”何岭南说,“哭啥?”
“不回国,不回勉哥的训练中心,我……”
可乐话没说完,门铃蓦地响起来。
这栋别墅的门铃第一次响。
以至于何岭南对此感到陌生,门铃响起第二遍,他才意识到是门口墙壁上安装的可视装置发出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