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斯蒂芬李没说话。
  管家将另一杯倒进茶水,端到朱拉尼面前。
  朱拉尼端起杯,搓了搓杯沿儿,喝进一大口,除了烫,没其他感觉,他撇了撇嘴:“老爹,我喝不出好坏……”
  “我也喝不出。”斯蒂芬李道。
  朱拉尼来了兴致:“那这东西为啥卖这么贵?”
  斯蒂芬李朝管家打了个手势,将剩下的半杯茶淋在茶台,放下杯子:“包装得好。”
  茶水沿着黄花梨木格一滴滴淌下去,朱拉尼皱了皱眉:“老爹,谁惹你不痛快了?”
  斯蒂芬李摇摇头,仍是笑:“一只白眼狼。我只是带他的情人出去兜风,他看我的眼神像打算活剥我,我有一点难过。”
  朱拉尼想了想,明白斯蒂芬李口中的“白眼狼”是谁,上半身往前探挨近斯蒂芬李:“老爹,我去杀了他?”
  斯蒂芬李没有接这句话,伸出手来抬到朱拉尼头顶,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摸朱拉尼头发:“不是从小养,养不熟。查消息的人联系你了么?”
  朱拉尼回身拿过手机,像一只大型犬蹲到斯蒂芬李旁边,就这么一边划手机找信息,一边蹲在斯蒂芬李脚边方便对方摸到他的头。
  “还没,这才一天,要查的又是边月的人……”朱拉尼抬起眼睛看了看,“反正都要弄死那个姓何的,老爹为什么还费工夫查他?”
  斯蒂芬李停下揉搓朱拉尼的头发,轻拍两下:“知道多一点没坏处,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比大张旗鼓善后要好。”
  朱拉尼的目光追逐斯蒂芬李收回去的手,原地继续多蹲了一会儿,见斯蒂芬李已经后仰了头,靠在沙发椅背上,于是也站起来坐回沙发。
  斯蒂芬李拿起手边的厚书翻开,夹书签的位置靠近书页末尾。
  朱拉尼瞥了一眼封皮,抖起腿。
  那是本关于哲学的书,他半页都看不进去。
  斯蒂芬李的独子大卫是哲学系。
  朱拉尼满心烦躁地拎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依然没尝出什么特别,踩着地又抖了几下腿,说:“老爹,咱们的地下拳场经警察那么一闹,多入伙了一个当官的,我觉得是拳场掌柜故意拉人入伙,想多分些钱!老爹,要不……”
  “朱拉尼。”斯蒂芬李放下手中的厚书,“我是为了出事时能把你摘得一干二净才安排人来当这个傀儡掌柜,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放心把生意交给你?”
  朱拉尼沉默片刻,耸了耸肩:“当然没有。”
  “那就别那么小气,手底下的人喝一口汤都不让。”斯蒂芬李道。
  话音刚落,朱拉尼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他知道斯蒂芬李怕吵,来之前特意把手机调成静音,不过确实又正在等要紧电话,注意力一直匀出些放手机上,也因如此,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他便抓起手机划向通话。
  ——野象里专门负责查消息的人打来的。
  那头的人三言两语讲清楚消息,朱拉尼挂断通话,抬手捋了把头发,心情不亚于听见吴家华说自己对秦勉妹妹见死不救。
  有意思。
  朱拉尼抓着手机,朝斯蒂芬李咧嘴一笑:“老爹,悄无声息处理掉,”将斯蒂芬李刚刚说的话重复一遍,顿了顿笑了,“让何摄影师自己上门不就行了?”
  斯蒂芬李抬眼看他,朱拉尼不说话,直到斯蒂芬李合上那本精装哲学书,再次注视着他的眼睛,只做等他说下去这一件事。
  朱拉尼:“跑腿的查出了消息,何岭南那个妹妹何小满,您猜她在哪?”
  通往新缇国际机场高速路段。
  可乐握着方向盘并入岔道,哼了一声:“就没听说过自己开车送自己去机场的。”
  听出可乐拿话点他,何岭南道:“这车方向盘位置我不习惯,我开再给你颠晕了。”
  可乐没再搭腔,何岭南坐在后排座椅看向窗外,看清晨的阳光淅淅沥沥洒在绿化带树叶上,忽然想起以前玉米村村口地上晾晒的谷子。
  那里是太阳最先照到的位置,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在那一小片平地晒各种谷子,每次路过,都能嗅到类似小动物绒毛的谷子味。
  车又拐过一个弯,何岭南用手撑了下座椅维持平衡,手接触到座椅,和斯蒂芬李车上掉渣的革制品摸起来截然不同。
  秦勉从没对斯蒂芬李提起过自己……
  不过他来自玉米村又不是什么惊天秘密。
  斯蒂芬李知道也不足为奇。会不会是那老头记错,从其他谁那里听到,误记成秦勉?
  何岭南闭上眼睛,抬手掐住和眼角靠近的那截鼻梁,揉捏几下,将眼球挤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小时候觉得这个好玩,幻想自己是个机器人,机械零件时不时发出擦响,后来知道这是眼皮和水分挤压出的声响。
  还有偶尔能看见一只只有线条的小虫在空中蠕动,他刚上学时坚信自己看见了草履虫,后来知道这是飞蚊症,很多人都有。
  “你问的穆萨,我托警局朋友找到一段庭审视频。”秦勉道。
  穆萨?
  何岭南放下手,重新睁开眼睛。
  斯蒂芬李的双胞胎弟弟穆萨。
  秦勉低头操作手机,何岭南后知后觉想起这个人帮他找视频的原因,是他提出的请求——听秦勉说没对斯蒂芬李提起过他,没熄灭的怀疑噌的重新烧旺。
  何岭南冷静下来一想,怀疑毫无道理。直觉挺愚蠢,而他明知自己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病人,还相信自己直觉,这更愚蠢。
  他想说不用,坐一旁的秦勉已经把手机横过来推到他面前。
  视频开始播放,看得出时间比较久远,画质不算清晰,画面中的穆萨不仅说话声音经过变声处理,脸上还戴着口罩。
  “穆萨是斯蒂芬李的双胞胎弟弟,不是说审理资料都是不公开的吗?”
  “只有一段公开画面,”秦勉说,“网上没有,在警局内部资料里。”
  画面上的人即便戴口罩,也能看出来就是监狱里的那个穆萨。
  声音虽然经过处理,但口音的调子仍能听出来——新缇南部口音。
  和周围的新缇人说话都不一样,这里是新缇北部,周围都是北部口音……
  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何岭南后脑勺连带着太阳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视频播放完,秦勉仍举着手机:“再看一遍吗?”
  何岭南摇摇头,抬手撑在太阳穴,压住蹦得最欢的痛点。
  秦勉的手跟着覆上来,手指从后嵌进他的头发里,贴着他的头皮揉了揉。
  秦勉的手有点凉。
  贴着胀痛的头皮,起到降温作用,舒爽不少。
  机场人很多,大多数不是来坐飞机的,是家属来送机,这地方的习俗如此,有人出远门,家里亲属甚至邻居,能来送的一般都来送一趟。
  可乐把车钥匙给了何岭南,和秦勉连说话带比划。
  又是研究比赛最后秦勉为啥被纪托抓住空挡一拳ko,又是研究柔术几个常用锁技如何逃脱。
  东一句西一句,前一句后一句完全没有任何关联,大有这次不说完下次没机会说的架势。
  何岭南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可乐的反常,抬头看见标识航班登机口的电子屏幕,视线无意间落在英文的机场名字上,刚消停的脑袋又炸着疼起来。
  这儿叫神象国际机场,新缇南部也有一个同名机场,两个机场谁也不愿意放弃“神象”的名字,最后被分成南北。
  何岭南看着机场名字前标注的北部,猛然想起自己忘掉的事情——北部口音!
  他之所以到新缇北部寻找凶手,是因为记得凶手行凶时说话的口音!
  凶手和同伴说的是新缇话,何岭南到新缇后,听到北部人说话和凶手有着一样的口音,所以才留在北部!
  几近爆炸的疼痛平息,何岭南脑中空白几秒,浮现出穆萨隔着玻璃用坏掉的嗓子发出“呜哇”的模样。
  时间再往前退几秒,斯蒂芬李弯下腰,拿起探视室玻璃上的电话,用新缇语对穆萨说话,说完还特意翻译过来告诉他:“我跟他说,你是何荣耀的儿子。”
  斯蒂芬李说新缇话时有明显的北部口音。
  斯蒂芬李说新缇话时操的是北部口音!!
  这认知钻进何岭南脑中,耳中轰一声,眼前所有画面通通被烧成灰。
  他的第一反应也许没错,他要找的人根本不是穆萨,他的直觉没错,斯蒂芬李才是那个人!
  斯蒂芬李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就像他也第一眼认出斯蒂芬李,斯蒂芬李认出他是十七年前的男孩,所以才知道他来自边月城附近的村子……
  嗡鸣声刺得耳膜一阵阵痛,何岭南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腿上传来振动的触觉,他低下头,掏出裤兜里的手机。
  屏幕上,一个陌生号码发来新信息。
  点开信息,一张照片刺进何岭南眼中——照片上是何小满,手脚都被麻绳捆住,颧骨上还有几道渗血的擦伤,紧闭双眼陷入昏迷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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