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凌晨两点,赌场里养的扒手在后巷集合,各自把一整天的“收获”交给领班。
  秦大海那时干的就是领班的活儿。
  扒手偷来的钱包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里边钱多还都是大面额纸钞,这种直接留下就行;第二类是没什么钱只有几张优惠卷会员卡,这种直接扔掉就行;第三类是里面虽然没装钱,但有证件、护照、名片、银行卡、五星酒店房卡,明显能看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类得特意还回去,能敲一大笔酬劳。
  翻开的钱包就那么敞着,秦大海借着路灯,瞥见透明夹层里有一张略略眼熟的脸,他蹲下,拾起钱包,掏出夹层里的身份证,认认真真看那人的脸。
  身份证的主人叫何岭南。
  扒手看见秦大海拿起的帆布钱包,搭话道:“领班,这个肯定没钱,人看着二十出头,钱包是地摊货,里面都是零钱,估计敲不出油水!”
  秦大海剐了那扒手一眼,没搭话,把钱包扒开仔细看了看,发现一张脏兮兮皱巴巴的字条,上面写着:gei小满白勺手术fei。
  还有落款,落款写着:父,何荣耀。
  “荣耀”的“耀”字写错,左半部分的光该提勾那笔写成了竖弯钩。
  怪不得眼熟,这不是何荣耀的儿子吗?
  这小孩不会走的时候他就见过!
  秦大海刚记事时,他妈领着他千里迢迢改嫁到玉米村里,他跟何荣耀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几岁时候还去外古一起打工挖过矿。
  何荣耀的事他听说过,十几年前来被人糊弄到新缇地下拳场讨生活,结果得罪新缇当地黑帮,被人家拖回边月城,当着村民面儿给杀了。黑帮翻过山头进国内杀人,就是为了把何荣耀全家端了泄愤,没想到儿子活下来了?
  秦大海将那张纸条又读一遍,明白过来,何荣耀不识字,上面的意思是“给小满的手术费”。
  小满是谁?
  手术费?
  有多少?
  嗓子里泛痒,秦大海捂着嘴咳起来,咳完看见自己指缝里全是血,他满不在乎地从兜里掏出一团餐巾纸,擦了擦手,将纸团随手丢在墙角。
  他的肺病这几年越来越严重,也不知还能活多久,够不够时间还上债,然后离开这里,去外古把自己孩子接回来。
  秦大海没有孩子照片,在外古讨的老婆十几年前发给他一张怀孕八个月时拍的照片,肚子大得像要炸开,说不定怀的是双胞胎。
  他收到照片当天就被赌场没收了手机,关在宿舍,这十几年,每天除了到赌场上班、回宿舍睡觉,再者就是去培训中心挨打。
  上礼拜,洗衣服时忘记把裤兜里的照片掏出来,唯一的念想也绞成了碎纸沫。
  还债!只要还上欠赌场的债,他就能离开这儿!
  秦大海咬了咬牙,端起身份证问那扒手:“这人在哪儿?”
  “就在赌场呢!”扒手回答,“天天去赌场,也不下注,好像打听什么事。不过老板不让撵走,图他好看,摽着赌场里老色鬼走不动路。”
  探探何荣耀给他儿子留了多少钱,那钱还在不在,要是不在,把那小孩扣在赌场当服务生,毕竟是“摽得老色鬼走不动路”的孩子,他能赚很大一笔中介费。
  一小时后,秦大海果然在赌场找到了何岭南。
  没想到何岭南一看见他,高兴得眼睛里蹦星星,一把就抓住他胳膊:“秦叔!我有你照片!我爸是何荣耀,你记不记得他?”
  秦大海一肚子套近乎的词儿没用上,扯着嘴角笑了笑,应付道:“当然记得,老何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小时候我可抱过你啊!”
  惦记何荣耀留下的钱,秦大海拐弯抹角问了好几遍,何岭南回答得敞敞亮亮,既不像是兜里有钱的样,也不像那些奔着一牌改命的赌鬼。
  秦大海没探出何岭南底细,带着人路过赌盘,停下脚步问:“去试试手气?”
  何岭南连连摆手:“我穷的底儿掉哪有钱试手气。叔你不知道,我买廉航来的,怕行李超重,把四件t恤两条运动裤全穿身上了,一下飞机差点没热撅过去!”
  秦大海:“……”
  他点点头,掏出何岭南的帆布钱包递过去:“钱包掉了吧,我手底下人今天捡到,里头有你身份证,你看看缺不缺东西。”
  何岭南睁大眼睛,接过钱包,翻了翻夹层,朝秦大海笑出白牙:“不缺!”
  秦大海伸手拍拍何岭南胳膊:“咱们爷俩儿也别站这里唠,你跟我去我办公室。”
  穿过赌场走廊,从后门穿出去,绕过院子,进到另一栋办公楼里。
  秦大海把何岭南带到培训中心的办公室,扫了饮水机上装满水的蓝色水桶,从水桶上面掀下一只纸杯,倒满水,递给何岭南:“小何你还在上大学吧?”
  何岭南刚要喝水,听见他问话,放低水杯点点头:“我学摄影的,办了实习,跟着导师去外古拍纪录片。叔,我这趟特意来找你!来之前还以为新缇赌场多凶险,吓得差点没敢来。叔,我在外古见着你儿子女儿了,龙凤胎,你本人出个亲子证明,就能让他俩入籍回来!”
  秦大海脑中轰一声,眼见何岭南抬起手中纸杯要喝,秦大海蓦地伸手,一巴掌打翻何岭南手中纸杯!
  水洒在地板上,空纸杯在地上滚了半圈,不动了。
  何岭南看他:“叔?”
  饮水机里的水喂了麻醉药,专门给新人喝。喝完拖去培训中心,饿几天打几顿吓唬吓唬,基本就能放到赌场干活了。
  秦大海想说话,嗓子奇痒,咳出血,被他生生咽回去,他扯着嘶哑的喉咙道:“先出去!”
  何岭南愣愣地看了眼地上的纸杯:“咱不是刚到么?”
  秦大海抓住何岭南胳膊,一把拽开办公室的门。
  走廊的灯管接触不良,忽闪忽闪,门外站着一个壮汉,典型的新缇长相,虽然跟秦大海一样高,但壮得能把秦大海装下。
  他是这间赌场的掌柜。
  掌柜肩膀不自然地抖动一下,很像人在冰天雪地时冷得止不住肩膀打颤,但这里是新缇,何况今晚还异常潮热。
  秦大海知道,掌柜控制不了发抖,掌柜以前是职业拳手,靠着类固醇和其他提升体能的药物打出名堂,现在退役了,过量药物给掌柜留下终身的后遗症,时不时地控制不住身体抽搐。
  掌柜歪着头,看了看被秦大海抓着胳膊的何岭南,咧嘴笑了:“这么好的货,往赌场送?”
  “掌柜,”秦大海说,“你弄错了,这人不是新货,是我老家亲……”
  “亲戚啊,”掌柜打断道,“那我可得多加些钱。这样,我当个好人,帮你把他转到鸭街,钱分你三成。”
  秦大海盯着掌柜镶在下排偏右的那颗金门牙,声音不由自主地打起颤:“不是,他就一小孩,你别,你放他走吧……”
  话没说完,一巴掌“啪”一声落在秦大海脸上,直接把秦大海打得摔在地上。
  掌柜:“看在我爷爷也是华人的份儿上给你脸,你他妈咋不要呢!”
  被这耳光刮得脑中吱吱乱响,秦大海伸手撑了一把地,无意间看见办公桌底下那联柜子,中间抽屉锁孔上挂着一把钥匙。
  过堂风一吹,钥匙晃晃悠悠。
  掌柜往抽屉里放过一把枪,秦大海下午时候亲眼看见的!
  忘了拔钥匙!
  秦大海猛地一扑,捏住钥匙一转,扒着抽屉,把整个抽屉匣都拽下来,一把黑色的手枪弹到他眼前。
  他大喜过望,使出吃奶的劲儿抓起枪,回过身,把另一只手也用上一同扶住枪,哆哆嗦嗦对准掌柜!
  掌柜愣住。
  同样傻眼的还有门口的何岭南。
  “跑!”秦大海喊破了音,声音怪得像驴叫,“顺来的路回赌场,跑出去别回来!”
  “来,”掌柜肩膀再次抽动,抻着脖子用食指指头戳了戳自己脑门,“冲这儿打,我咋不信,你有这能耐。你要是敢开枪,也不至于被我揍了十来年……”
  掌柜说着说着,把自己逗笑了,嘎嘎乐起来。
  秦大海脑中也有画面,他遭的那些生不如死的折磨,只是这人嘴里的笑料!
  那颗金门牙随着掌柜大笑反射着扎眼的光。
  秦大海咬牙咬到眼前冒黑,大喊一声扣下扳机!
  “嗒!”
  枪口处钻出一条恹恹的火苗,顺着金属软趴趴地蜿蜒向上。
  这不是枪,而是打火机。
  也对,掌柜怎么会把枪落在办公室抽屉里。
  他大半辈子的勇敢只化成这么一束小火苗!
  秦大海恨得眼泪腾地冒出来,眼前的掌柜抬起手,眼看巴掌又要落下来,他缩了缩脖子,巴掌却没挨上他。
  ——掌柜身后,何岭南一个箭步冲上来,整个人有一瞬的凌空,腿扫到掌柜脑袋附近,运动鞋鞋帮“咚”一声踢在掌柜脸上,掌柜一个动静儿没出,直接眼睛一翻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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