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照片让他遗憾,这部早该淘汰的智能机没有多清楚的像素,而且病房里光线不够,照片远不如肉眼所见的质感。
  何岭南关上手机塞回枕下,手在被子里朝秦勉爬,接近那一瞬,蓦地戳一下秦勉小腹。
  病床弹簧剧烈地叫出一声!
  秦勉腾地摔下去,脚着地,没摔倒,站到了床边,瞪着一双眼睛慌里慌张看他。
  何岭南噗嗤笑出来,没高兴多大工夫,笑声牵扯到不知哪位脏器,心肝肺那一串密密麻麻冒出小针,兢兢业业扎他,后背噌地就冒出一层冷汗。
  秦勉重新躺回病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改成仰躺的姿势,小半边身子悬空。
  何岭南盯着天花板上蠕动的月光,开口道:“我想听你吹口琴。”
  秦勉没那么大本事给他凭空变出一把口琴。
  何岭南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无理,正打算说“以后有机会再给我吹”,就听见秦勉用外古语轻哼起一首童谣。
  何岭南知道秦勉的声音好听,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唱歌也好听。
  何岭南学过几句外古语,说的古古怪怪,要使很大劲才能咬出字音,不像秦勉咬字这么自然。
  外古语本身有一种苍凉感,融在童谣里,一下子就能戳在心脏最软的地方。
  秦勉这个外貌条件,完全可以去做歌手做模特做演员。
  综合格斗是竞技比赛,会受伤的竞技比赛,何岭南一想就觉得沉甸甸。
  秦勉哼了一整首。
  何岭南抬起手,鼓了几下掌,轻声开口:“呼和麓,让你用一个词形容自己,你会用哪一个词?”
  这句话吴家华曾经采访过十六岁的秦勉,出现在纪录片的前半段。
  秦勉安静了许久,答道:“软弱。”
  软弱,一个标准的形容词,字典里给的解释是:体质孱弱,或性格柔弱畏怯。
  十六岁的秦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软弱。
  何岭南以为秦勉在陪他追忆过往,于是纠正道:“我是问你现在。”
  秦勉静了片刻,说:“软弱。”
  何岭南侧过头看向秦勉,自己一下子仿佛置身于九年前的外古首都机场。
  想把呼和麓和琪琪格带回国养的决定,迄今为止,依然是他最不软弱、最不后悔的决定。
  如果那晚呼和麓没有去机场送他,如果琪琪格没有摔下马,如果吴家华没有见死不救而是把琪琪格及时送医院,如果他没有忘记给琪琪格买一只崭新的毛绒娃娃,如果那只毛绒娃娃能送到琪琪格手里,那他是不是有资格对秦勉说此刻不能出口的话?
  这念头只在脑中匆匆一掠,心脏立即变成煎板上的鱿鱼,滋滋冒着烟缩成一团。
  何岭南侧过头轻轻注视秦勉,小声问:“那我呢?”
  秦勉沉默许久,也轻轻回答:“你是刀,也是鳞片。”
  第51章 用过几次,没有女人软
  梦中吹起了很大的风,秦勉右腿一颤,意识拽回单人病房,脑中警铃大作,猛地睁开眼。
  偏头望了望睡在枕头上的何岭南,确认自己没吵醒对方,于是再次重新闭上眼。
  几乎是阖眼皮的刹那就再次入睡。
  风接着吹起来,耳孔被风压得钝痛,他踩着雪,去寻找牧主家的羊。
  一入冬就遇上整月暴风雪,寻不到的羊,多半是被冻死了。
  活着的羊应该聚在头羊附近,食草动物在灾难面前一向习惯抱团。
  天色蒙蒙,秦勉站住脚,踩在淹过脚踝的白雪里,蜷了蜷手指,蜷不动——手套被冻僵,结结实实,像一副钢铁骨架箍住手指,手指在里面动弹不得。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指究竟是被手套箍住,还是一并被冻僵了。
  风歇了口气,趁这空档,漫天的雪含蓄地往下沉,视野变清晰了不少。
  秦勉看到了一只羊,一只低着头啃食什么东西的羊。
  找了一上午,这是他找到的第一只羊。
  多找到一只,就少赔牧主一份钱——他看丢了羊,按规矩该他赔钱。
  天气预报早就报道近期有灾害天气,在这之前,他劝牧主加固羊圈,牧主嫌贵,迟迟没有翻修。
  秦勉加快脚步,接近那只羊。
  原以为它在啃地皮上的草根,走到近处,秦勉蓦地站住。
  劲风将没压实的雪吹下去,露出地上的山羊尸体,原本厚实的皮毛被啃得一块一块,斑驳不堪。
  活着的羊在啃食同伴身上的皮毛——大概是饿急,把那身皮毛错认成了草。
  他低下头,看着死去的羊,粗壮的羊角上分别系着两条穿角的红绳,代表这只羊是头羊。
  头羊是羊群的头领,动物们有动物们的法则,只要头羊还在,其他羊就不会走散。
  可是头羊死在了这场暴风雪里。
  云在天上缓慢地飘动,一缕阳光挣开云层,打在雪地上。
  他抬起手,用牙咬掉冻硬的手套,将手指伸到那束光下。
  果然手也冻麻了,感觉不出任何温度的变化,他看向那只啃食同伴皮毛的羊,上前薅住羊的羊角,将它拖回去。
  这只侥幸活下来的羊也是一副快死的模样,肋骨一条条近乎顶出皮肉,走到冰面上,后蹄打滑,嚎叫着不肯再往前。
  秦勉将羊抱起来,吓一跳,成年公羊,比牧主家里那只小看门狗还轻。
  最后跑丢的羊找回了一半。
  牧主骂了他两三个钟头。
  他低着头道歉,道歉能抵钱,少赔一些钱,这样他在旅游旺季卖花赚的钱就不用都赔给牧主,剩下一些,说不定可以买一架钢琴,送到辖区的户政警长家,警长女儿在学钢琴,家里那架好几个按键失灵,吵着要买新的。
  警长负责给他和琪琪格这样的无户口人员办理身份证明,因为福利院的保育员使绊,他和琪琪格的身份证明拖到现在也没办下来。
  牧主嫌他不吱声,将一碗奶茶泼向了他。
  还好,不算特别烫。
  贫民窟外三公里外有一条公路,唯一的公路。琪琪格每天去等校车也是在那条公路。
  他回到毡帐,没有找到琪琪格,今天周六,贫民窟外的特殊学校不上课,他猜琪琪格去了那条公路上。
  中午气温略略回升,公路上,有阳光照晒的雪渐渐融化成水。
  何岭南跟琪琪格说过,雪化了就再来。何岭南的意思是五月初才能再来,但琪琪格不懂,已经这样跑去公路好几次。
  路边有个方方正正的等车亭,挡风挡雪,站在里面没那么冷。
  秦勉果然在亭子里找到了琪琪格。
  暴风雪,工地全部停工,不过他晚上还得去附近快递点装车,下午没有活干了,难得偷闲。
  他坐到琪琪格旁边,陪琪琪格一起等。
  琪琪格咯咯笑起来,指着路对面一棵枯萎的枝杈:“阿玛拉格。”
  秦勉看过去:“怎么认出来的?”
  阿玛拉格是外古生的一种花,不过如此风雪摧残,只凭着枝杈形状,他认不出那是不是阿玛拉格。
  琪琪格不解释,仍是笑。
  “何摄影师是阿玛拉格吗?”
  秦勉答不出,因为过于吃惊。
  阿玛拉格,除了是花,在外古语直译过来,意思是不灭的火,不熄的光。
  风撬进来,琪琪格额头的刘海儿全炸起来向后飘,他给琪琪格剪的刘海儿,剪的太短了,他心想,下次得剪到齐眉,不然风一吹,小姑娘就变成一脑袋炸毛。
  秦勉睁开眼,白茫茫一片。
  以为还是外古那片风雪,忽地坐起来,病床“吱嘎”响声传进耳,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病房里。
  有一只手动不了,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的手被何岭南攥住了,没全部攥住,只攥住指尖的部分。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观察何岭南的脸。
  汗水黏在额际的细小毛发、眼下透出的碧绿血管、唇上一块一块的干涩起皮。
  凑过去,想吻何岭南的唇,只差很短距离时停住,怕打扰对方,慢慢退回来。
  床头忽地冒出亮光,秦勉看过去,发现是静音状态的手机。
  屏幕显示,来电:斯蒂芬李。
  秦勉没有伸手拿手机,任由它亮到自动熄灭。
  不一会儿,斯蒂芬李的信息跳过来:“你怎么会卷进幸运号地下拳场?”
  一分钟后,另一条信息跳出来,依然来自斯蒂芬李。
  秦勉拿过手机,点开信息。
  斯蒂芬李:“有朋友告诉我,在幸运号上看见了你,你知不知道参与当地黑帮的比赛,稍有不慎就会葬送你的职业生涯,秦勉,你是为钱吗?还是其他什么?”
  顿了顿,又是一条:“马上给我回电话!”
  秦勉回身看了看何岭南,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指,拿着手机,放轻脚步离开病房,拐到走廊消防通道,回拨斯蒂芬李的号码。
  电话一通,斯蒂芬李立即道:“你要气死我吗?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你到底遇到什么难处,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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