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秦勉身边站着一个女孩,踮起脚,试图把几乎有她一半高的旅行背包塞进行李架。
秦勉站起来,搭把手推进旅行包。
女孩没道谢,看他的眼神很是忌惮。
可能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像一个逃犯。
航行时间六小时,他会刻意买远距离城市的票。半夜去医院没用,入夜之后,医院无论如何不准探视,无法去查何岭南在不在院。
走下飞机,手机开机。
刚到机场大厅,电话响起来。
朱拉尼。
李富立抱着朱拉尼从邮轮二层摔下,李富立当场死亡,朱拉尼靠李富立做肉垫,只摔骨折一条手臂。
秦勉点下接通:“喂。”
“你的号码怎么总打不通啊?”
“有事?”
“别明知故问,来幸运号打下一场啊?”听筒里传来筹码碰撞出的脆响,朱拉尼声音带上显而易见的愉悦,“我这回绝对安排一个让你尽兴的对手!”
“好,”秦勉应道,“我坐庄。”
手机里如同信号丢失,安静片刻,传来威士忌瓶倒下的闷响,接着是女人高跟鞋仓皇逃远的咔嗒声,朱拉尼夸张地笑起来:“真敢说,坐庄?你他妈知道那是多少钱,想坐庄?就算现役冠军纪托……”
“我拿到纪托的金腰带,够不够格坐庄?”
“拿纪托的金腰带?你输给他多久,等到二番,那不得两三年?”朱拉尼冷哼道,“大明星,拖延时间晃点我呢?”
“半年,半年内,我拿到那条腰带。”秦勉说。
没错,他就是在拖延时间。
他需要时间。
秦勉掏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翻到夹书签的页,顺着没划掉的第一行外古文看去:乌城精神专科医院。
乌城精神专科医院两公里外有个公园。
公园中央有座欧式风格的喷泉,据说是哪位著名老外设计的,喷泉里有天使雕塑,不过天使们的姿势挺危险,一个踩踏另一个,争先恐后地伸手朝向天空。
美中不足就是这喷泉不喷水,不是因为冬天冷,何岭南夏天到的这儿,也没见它喷过,金属喷口一个个傻不愣登地支在地上,不少都上锈了。
下午两点到下午六点是自由活动时间,何岭南这种开放病房的患者可以在附近溜达溜达,不用非得医护人员陪同,到点按时回医院就行。
何岭南怀疑斯蒂芬李曾经派人给他吃的药里混毒,一天三遍吃药时有点发怵,不过药得吃,药有用。
而且他相信那视频能唬住斯蒂芬李,和新缇总统一个桌吃饭的、对社会有“杰出贡献”的市民,怎么能容忍丑闻满天飞。
他换了新手机,旧手机没扔,趁着自由活动时间,钻到公园对面的老城区,挨家手机店问。
手机店要么不会修这么老的老款,要么报价太高,他嫌贵。
温度已经到零下十度,迟迟不见乌城下雪。
路边一团一团风滚草,像气死的扫帚,精神病看世界的角度多少有点不同,反正何岭南觉得扫帚如果有脾气那肯定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气死肯定是扫帚苗们全扭打在一起,所以最后就应该呈现出一团的形状,就像街边的风滚草。
乌城这季节的风和外古贼像,吹在脸上,感觉像《功夫》里那俩弹古筝的瞎子朝他脸上飞琴弦,嗖,嗖嗖,嗖嗖嗖!
瞎子武功出神入化,何岭南睁不开眼,背过身,抬手将脖子上的白围巾挂回去,掖了掖,下巴颏藏在围巾里,感觉像在蹭花花柔软的脑壳。
最后他咬咬牙,在一个卖零食、卖玩具、修手机、又贴手机壳的小店交了八百块修手机,不管咋样,这老板口头承诺的成功率最高,说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修好。
他对破手机没感情,但里面有花花的视频和秦勉的照片。
之后就没事情干了,抬起新手机看时间:16:00。
还早。
没事干也不想回医院。不卡着最后规定时间回医院,总感觉吃亏。
何岭南走回天使踩踏喷泉,在喷泉旁边的木头长椅上坐下来,十分不自觉地占据长椅中间位置。
有个女孩牵着一条拉布拉多路过,绕了几圈,狗拉在草丛,女孩用专业工具熟练地把狗屎捡到塑料袋包好扔进垃圾箱,然后对着何岭南十分友好地一笑。
这女孩有刘海,短刘海,人很漂亮但刘海不好看,简直就像秦勉剪的,中间全翘起来了。
何岭南一心软,挪到长椅边儿,把位置让出来。
女孩领着狗在另一头坐下。
何岭南看了一眼狗,也朝那女孩笑笑。
女孩似乎有意显摆,对狗道:“趴下!”
狗尾巴摇得飞快,原地转了个圈。
“真乖,转圈!”
狗哈赤哈赤把爪子搭上女孩手套。
“呦西呦西,”女孩朝狗伸出戴着厚厚棉手套的手,“握手!”
狗吭哧一口啃在女孩手套上。
“真乖真乖!”
“……”
确实挺值得显摆,这狗键位都错了。
喷泉另一侧,两个街头女艺人站住脚,看样子选好地盘了,一个开始调试音响,另一个背着乐器的女艺人从乐器包里拿出吉他,接上电箱。
一片絮絮忽地闯入何岭南视野,飘飘荡荡,落在喷泉雕塑最上面唯一一个没其他天使踩他脑袋的天使脑袋上。
何岭南还没反应过来,更多的絮絮已然落入视野。
长椅另一头的女孩发出欢喜的惊呼。
哎呦!
初雪啊!
“莫斯科没有眼泪,大雪纷飞——”女艺人一个扫弦,直接从副歌唱起来。
够应景的。
风陡然打着旋儿滚起来,轻盈的雪花也随之转圈。
何岭南脖子上的围巾被角度刁钻的风一圈圈解下去,抬手去摁,反应比风慢,没及时抓住围巾——
白色围巾在空中划出弧线,跌在地上,他冷不丁想起在外古集市上见到的白马,摔死琪琪格的那匹白马。
晃了神,直到一片雪花清凌凌地贴上他的脖子,化成一滴冰凉的水。
被冰得回神,弯下腰,去拾围巾,手摸到围巾毛绒,风再次呼呼刮,围巾擦着他指尖被风卷走。
何岭南追上去。
注意力紧跟围巾,顾不上看周遭。
围巾飘到一个路人的腿上,那人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白色运动鞋,鞋面部分被踩过好几脚,黑乎乎的,右鞋鞋头还有一处豁皮。
然后,何岭南看到那路人抓住围巾的手,手上的皮肤被冻得通红,显得绿色血管格外明显。
“谢谢,”何岭南没看那人,直接伸手去抓自己的围巾,“是我掉的。”
围巾纹丝不动,这人死死拽住围巾不给他。
围巾也不值钱,但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条,针脚是外古特有钩法——秦勉送给他的那一条。
何岭南舍不得把它扯垮,想着或许风声太大,这人没听清楚,于是扬声又说一遍:“围巾我掉的!谢谢……”
与此同时,何岭南抬眼看向对方,一切静下,他差点咬了舌头。
何岭南瞪着眼睛,这回倒不是以为自己又进入幻觉,而是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人。
五官是秦勉的五官,但这张脸太陌生,本就没肉的两颊瘦出明显的阴影,下巴上的胡渣更是长短不一,还有两道愈合成血痂的细小刮伤。
尤其是头发,头发最难看,侧边有一小片头发茬明显比周围短。
何岭南视线向下,扫见这人露出羽绒服的衬衫领口,上面明晃晃地沾着一块黑色酱汁。
秦勉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浅色,而且这位洁癖患者不穿染上污渍的衣服,秦勉的衣服,要么崭新,要么拾掇得如同崭新。
这个长得挺像秦勉的流浪汉看着他,用布着几条血丝的眼睛接触他的目光。
风声像炸街的跑车,明明两位艺人离何岭南只有四五米,但歌声被风咀嚼,只吐出零零碎碎的残渣。
“隐隐约约提醒我这一回,再不拥抱就是罪……”
“流浪汉”的视线扎在何岭南身上,用一种盯着不共戴天仇人的目光,漆黑瞳仁连着血丝,几乎要爆开。
许久,干裂翘皮的嘴唇抖了抖,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只瞪着一双盲人似的眼睛,神经质地低下头,看手里的白色围巾。
好吧,何岭南想,这人不像流浪汉,更像他封闭病房里的病友,还得是最严重,每天需要电击治疗、注射镇定剂那一拨。
用脑子理性分析,何岭南不认为这是秦勉,但身体似乎有不同意见——有很大的不同意见。
鼻腔叫嚣着酸涩,呼吸全部卡在气管,压得心脏痛。
何岭南打了个哆嗦,咬住颤抖的牙,使劲从秦勉手中拽回那条围巾,转身开跑,能跑多快有多快。
长期不运动的腿当即唱起反调,腿肚子抽起筋,他就这么一边抽筋一边跑,倒也没摔倒,不过感觉很怪,每一脚仿佛都踩在高高低低的弹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