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几分钟后,他瞥见秦勉泡皱的指腹。
  他走出去,秦勉从他身后追上来,裹了一张浴巾擦他,不是民宿备的浴巾,大概是秦勉在周围小超市买的,天蓝色的浴巾,很是厚实。
  他不动,配合着让秦勉擦。
  浴巾和头发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何岭南静静听着。
  “你比花花乖多了。”秦勉说。
  何岭南没有力气反应,挪动木僵的眼球看了看秦勉,钻进被子,扯起被子一把蒙住头。
  酒店服务员来过,拿着电钻重新把门把手镶回去。
  何岭南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呼吸畅通,脑袋已经不在被子里了,秦勉的声音在一旁温温和和响起:“医院电话给我。”
  医院……
  如同突然被摁下开关,何岭南腾地坐起来:“我……回医院。”
  秦勉强硬地把他重新摁回被子里:“你今天不回去,我跟医院请假。”
  何岭南愣了愣,望向床头放着的手机:“没有密码,你自己看吧,通讯录里只存了护士站的电话。”
  秦勉拿过他的手机,用自己手机给医院拨电话,说明情况,客客气气道了歉。
  何岭南躺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忽然错开视线。
  天花板让他实在厌烦,每一次被副作用打得起不来床、又睡不着觉,就只能靠盯天花板打发时间,以至于现在一看天花板,就忍不住细看。
  上面有多少凹凸不平,灯罩里有多少小黑点,那些是死去的虫还是落下的灰,或者只是一丁点墙皮?
  “你马上就好了。”秦勉说,“毛虫变成蝴蝶,破茧的过程最痛苦。”
  “……但虫子不会因为痛苦就放弃光芒。”
  何岭南笑了:“你他妈在这时候写诗?”
  “我有过比你更难堪的时候。”秦勉又说。
  何岭南翻过身朝向秦勉,等着他往下说。
  “两年前,我刚进tas,没钱请营养师,赛前减重减到黄疸,可乐叫了救护车。来的是救护车,我躺在担架上一直吐,手都变成了黄色。”
  秦勉摊开手,将手亮在何岭南面前:“我一边吐胆汁一边恐惧:没有赚到钱就死了,没有把琪琪格的骨灰从外古接回来就死了,没有等到你从非洲回来就死了,没有再见你一面就死了。我死了,我爸万一告诉你,你会难过吧?”
  秦勉的手隔着被子拍拍何岭南手臂,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不想你难过,我就没死。”
  何岭南听见自己脑中嗡嗡的呼啸,被药物麻痹的神经,用爬的也爬到一处,陆陆续续连接起来,强行破开药物作用,恢复感官。
  “呼和麓,”他听到自己喑哑难听的声音,“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秦勉回过头看向他,“你说雪化了就来,贫民窟里下了半年的雪,琪琪格想你,她不知道雪化了的意思其实是等冬天过去,有时候中午气温回升,雪会开化,每次雪一开化,她就跑到贫民窟外,唯一的那条公路上,去站点亭子里等你,她等你时很开心。”
  “我也在亭子里等你,一想到你迟早会在那条公路上出现,我也很开心。”
  第60章 向野猪学习
  嗜睡大概也是药物副作用之一。
  就是睡不太久。
  一睁眼,还是黑天,秦勉坐在他旁边,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他盯着他亲手驯养的龙,想知道夜空中最亮的星有没有秦勉的眼睛亮,乌城不比边月,夜幕黑漆漆,从窗户望出去,星星是没有的,月亮也惨淡得像对付事儿。
  何岭南看回秦勉的眼睛,轻声开口:“我在非洲……遇到过一只温顺的野猪,给它取名叫伯爵。伯爵喜欢捡树上摔烂的果子吃,平常走在野猪群最末,还经常掉队。”
  何岭南仔细回忆着,抬起手循着位置指指自己头侧:“这儿,伯爵脑壳这里有块斑秃,很好认。后来……伯爵突然死了,死在它自己刨的土坑里……”
  “它后肢是不是比前腿短一些?”秦勉问,“走起路像是后肢用不上力气。”
  何岭南仔细回想伯爵掉队后追赶族群的样子,说:“嗯,后腿是比前腿短,走得慢。”
  “伯爵年纪应该很大了。”秦勉温声道,“狐狸、狼、野猪,能预感到自己衰老死亡,想要尽可能死得体面,会提前给自己选一个地方,刨一个卧起来舒服的坑。”
  何岭南闭上眼,回想伯爵死掉的模样,太阳一缕一缕映在伯爵灰突突的肚皮上,伯爵确实一副无比惬意地躺在自己的坑洞里。
  说不出的坦然。
  “我一直、一直不知道它怎么死的。原来是这样……”顿了顿,何岭南又说一遍,“原来是这样。”
  何岭南缓慢地呼吸,似乎听见长在灵魂外的壳微小的破碎声响。乌城的初雪未停,何岭南心中最后一场雪停下,枯木上结出第一苞枝丫。
  吴家华死了。
  这新闻在国内也上了热搜,毕竟《晴朗》这部纪录片足够出名。
  三个月前,吴家华给新缇博彩业拍了一部宣传短片,何岭南好奇,还特意在网上找来扫两眼,听见旁白男声用带着磁性气泡音的英语说:“少数人的需求不应该被忽略。残疾人,智力障碍人士,不易通过婚恋市场寻找到伴侣——所以我们需要红灯区,红灯区井井有条,强奸暴力犯罪才不会发生。”
  看到这,何岭当时忍无可忍地关掉了视频——私货夹带得太明显也膈应人,残疾人和智力障碍跟你说他想嫖必须得嫖?
  新闻上将细节说得很清楚,这位美籍华人导演参加庆功宴,庆功宴上闯进来一个男人,直奔吴家华,捅了吴家华七刀。
  吴家华被人送到医院,刚好凉透。
  新闻配图是吴家华近照,缺一只耳朵还对着镜头举酒杯的近照。
  新闻上还说,杀害吴家华的是新缇当地人,凶手的女儿在十五岁时被老鸨哄骗,卖去了红灯区,几年后找回来,女儿已经是梅毒三期。
  淤积在何岭南胸口的闷气终于散了,有一件事,他觉得自己没资格瞒着秦勉。酝酿一会儿,目光从手机上抬起来望向秦勉:“琪琪格本来有救的,是吴家华故意见死不救。”
  秦勉目光没有什么变化,就那么略带着一点遗憾,却非常温暖地包裹着他。
  仇恨,愤怒什么都没有。
  “嗯,”秦勉开口了,“我知道。”
  半个月之后。
  隔壁病房的小姑娘出院了,就是她妈歇斯底里逼她练舞的那个。
  小姑娘临走之前,给每一个病友送了一只苹果,她要去南方,同学开了一家宠物医院,她私底下考过证,打算去宠物医院里工作。
  苹果递过来,小姑娘伸来手臂抱了抱何岭南:“谢谢你在我妈面前维护我。”
  何岭南刻意佝背,接受小姑娘的拥抱,尽量减少和小姑娘身体接触的部分。倒不是他嫌弃人家,自己一个成年男人,这女孩单薄纤细,而且他也对她手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疤诚惶诚恐。
  再说,他没做啥,不过是“咣当”拍她妈一脑袋菜汤。
  苹果用的是进口的蛇果,包装在包花束用的那种彩色透明塑料纸里,漂亮得让何岭南舍不得吃。
  又过了半个月,医院给何岭南下了评估:达到出院条件。
  何岭南办完出院手续,拾掇好病房的行李,拖着不肯走出去。
  在这里边最不用担心的就是自己有精神病,医生护士会帮你处理。
  但到了外边,习惯性的惶惶然罩上来,他会不会打人?会不会给秦勉添麻烦?
  他正要进入恶性循环,一个人扑到他旁边:“你也今天出院?”
  何岭南吓一跳,一看是那位纪托粉丝,大叔今天难得没倒地,穿得板板正正,头发上还抹了发胶。
  “我爱人来接我,”大叔笑没了眼睛,“你也是?”
  何岭南叹口气,还是点了头,两人一同往外走。
  眼看快到护士站的大圆盘,何岭南抬头一看,秦勉旁边,站着一个胖乎乎长相脸蛋红扑扑的大婶。
  一看见他们,大婶大步走上来,不知怎么办好似的,两手在长款羽绒服上搓了搓,最后一把拽过大叔行李包,亲亲热热挎住大叔手臂:“咱回家。”
  住院部总共三层楼,没有电梯。
  走出去就这一条路,何岭南看了看秦勉,一路一边走,一边时不时跟这对夫妻搭话。
  “……我老伴可勤快了,以前在厂里年年评标兵,退休了给儿子儿媳看小宝,小宝喜欢游泳,我老伴天天领小宝河里玩,大人都没我们家小宝游的快!”
  何岭南:“小宝今年几岁了,上学了吗?”
  大婶没说话,大叔把话接过去:“要是还在,今年八岁,得二年级了。”
  说错话了,没等何岭南愧疚,大叔伸手拍拍何岭南胳膊:“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我现在也好了。”
  秦勉沉默地跟在他们三个人身后一步的位置,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大叔手里:“下个月纪托在边月比赛,到了打上面电话,我给你留一张看纪托的vip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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