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咖啡馆挨着连片写字楼,不少白领捧着手提电脑,眼睛紧盯屏幕,两手敲半天键盘,停下来,扶扶眼镜,端起咖啡抿一口。
何岭南不懂咖啡,只知道冰美式,面前这杯上堆一大滩冰激凌的咖啡是何小满给他点的。
比起冰美式确实花哨不少。
挖冰激凌吃两口,惊觉意外地甜,还不是傻甜,甜得挺有心意。
挖完冰激凌一口气喝完一整杯,朝桌对面何小满看过去,发现她还在专心致志看手机,问道:“处理工作呢?”
何小满盯着手机摇摇头:“买秦勉的防身术课程。”
秦勉?
防身术?
何岭南虽然有点诧异,但想起何小满说的课,道:“去年那套?我下载了,发你一份你别买了……”
“不行,”何小满欻欻在手机上点不停,“我得买十份。”
电子课程,买十份有什么用?
“为啥?”
“给秦勉打榜,哥你不懂,我现在秦勉十一级粉丝群里,我要是超过三个月不买他周边给他打消费榜,就降级成十级粉丝了。”
何岭南不懂,但何岭南大受震撼。
过了一小会儿,何小满放下手机,拎起旁边椅子上放着的纸袋:“我还给秦叔带了茶叶,我们博物馆自己出的,可好喝了。”
何岭南载着何小满去找秦大海。
车是俱乐部闲着的电车,起早抢充电桩,几块钱就能充满一车电。
走东线,不路过已经成景区的玉米村,一过郊区,没多远就是。
停下车,他和何小满一进村,村口两只大狼狗扭头就跑,跑出几百米,仰天长啸,村里看门狗就这样,一见生人,可敬业了。一通汪汪汪,鸡鸭鹅都跟着狗咯咯嘎嘎呱,不知道谁家的拖拉机也跟着哒哒哒哆嗦。
吵是真吵。
一想到他和小满就是在咯呱哒哒哒中长大,又觉得挺奇妙。
安置村里铺着平坦的公路,路边墙上画着一幅幅彩绘,还有不少热门卡通角色。
某个卡通角色脸上有一堆斑,何岭南凑近一看,发现不是斑,上面印着一行标语:不要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何岭南:“……”有必要印这么小吗!
一进秦大海的小院,何岭南扬声喊:“秦叔!”
纱窗门打开,秦大海溜溜走出来迎:“儿子来啦!”
何岭南:“你儿子没来。”
“秦叔,我来看看您。”何小满凑上来,朝秦大海递过两袋盒装茶叶,“给您带的茶。”
“还带东西,不用这么客气。”秦大海在裤子上抹抹手,伸手拎过纸袋上边金黄的绳,杵在院子里没忙着把人往屋里引,回过头看了看门,门里忽然传出菜下油锅“哗啦”一声。
秦大海表情略显微妙:“那个……你高姨也在,多少年没见着你俩,她在厨房炖大鹅呢,你俩正好留下吃饭。”
何小满:“高姨?哪位高姨呀?”
“咱玉米村那个,高凤娟,”秦大海卡了一下,“你们以前管她叫李婶,李富立的老婆。”
村里卖猪肉的李婶,胖乎乎的,脸很圆,五官也端正,看着一副有福气的长相。
要不是秦大海说,何岭南都想不起来她名字叫高凤娟。
香味也从纱窗飘出来,何岭南眯了眯眼:“多长时间了?”
秦大海差点蹦起来,眼角的褶子都红了:“不是那么回事!别胡说!我俩就是在麻将局上碰着了。”
何岭南点点头:“我啥也没说。”
秦大海把他俩领进屋,正好厨房里的高凤娟抄着铁铲出来:“大海,你去小卖铺……”
“姨。”何小满先开了口。
高凤娟拎着铁铲的手落了落,顿在半空中,汗水将她的脸蒸得白里透红,好像比十几年前更胖一点,所以没什么褶子,不显老。
“姨。”何岭南看着她。
斯蒂芬李带走何荣耀尸体的第二天,小满吓坏了,瞪着眼睛不吃不睡,他挨家挨户敲门,想要同村人和他一起去派出所。
村民拒绝他,那些在场的人,愣是说自己没看见。
他找到高凤娟家,他猜高凤娟对老何有不一样的心思,不然没道理隔几天就给老何送一条不带脊骨的精排。
所以高凤娟肯定愿意跟他报警。
天气热,他跑的满头汗,高凤娟给他倒了一碗井里打上来的凉水。
“阿南,高凤娟不能跟你去,听高凤娟的话,你也不去,玉米村里除了不顶用的老家伙就是小孩,你才多大,不知道山那边的人干过什么事,咱真惹不起……我男人不也在山那边没影子了吗?阿南,我不找你李叔,你也把你爸的事忘了……”
何岭南摔了盛满井水的瓷碗。
本来就没多少的村里人开始避讳他,一见他就绕路走。
没多久,玉米村搬迁。
何荣耀的房子早被白天妹卖掉,没有拆迁款。何荣耀租的房子也被拆掉,他和小满没地方可以回,偏偏是高凤娟帮他们找到了白天妹。
白天妹把他和小满安置在离边月得坐四小时大巴的半城——怕她新老公发现他们。
“去小卖铺买啥?”秦大海拽回话题,打断何岭南的回想。
“啊,”高凤娟的视线从何岭南挪到秦大海身上,搓搓身上围裙,“买蚝油,别图省钱买杂牌子。”
“姨,我去吧。”何小满接话。
“小卖铺有点远,外头大太阳,别把你晒黑,还是让你秦叔去……”
“秦叔走不快,我走的可快,我在半城天天跑步上班呢。”没等高凤娟说出拒绝的话,何小满转身推开纱窗门,轻轻盈盈走出去。
何小满走挺远,高凤娟才点点头,像在应何小满,转头看见何岭南,拎高铁铲指了指厨房:“你坐,婶给你们加俩菜。”
客厅里,正对着布艺沙发摆的电视机上,播着老电影。
何岭南扫了眼秦大海:“叔,你坐这儿看电视,我进厨房陪高姨说说话。”
“小何。”秦大海喊住他。
他回头,秦大海半天才继续说:“你高姨,跟我说过以前的事,你别恨玉米村的人,以前……四十几年前,我和你高姨都还是娃娃,村子里遭过难。”
“那时候新缇内战打的可凶,玉米村挨得近,天天能听见轰轰大炮,山那头一放枪,村里脚底下都跟着震。有一伙逃兵从山路翻过来,跑到玉米村抢东西,村民跟他们拧,他们抬起长杆枪就杀人。没经历过那事的年轻人都在外边打工,常年不着家,留村里的除了小孩儿,岁数大的都亲眼见过那帮新缇人——吓破了胆的人,哪儿敢陪你去报警。”
满屋子都是炖鹅的香味。
新缇内战何岭南知道,打了那么多年的内战,稍一查就有详细新闻,只是他从没把与新缇隔座山的边月与那场内战往一起想。
何岭南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没接秦大海的话,抬腿走向厨房。
厨房里用的还是柴火锅,灶里木柴烧得噼啪作响。
自从他和何小满被白天妹送去半城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种锅了。
“高凤娟……”何岭南唤完,想着称呼高姨更合适,说道,“不好意思,叫顺嘴了改不过来。”
“就叫高凤娟,”高凤娟抄着铁铲顺边儿扒拉锅的鹅,“这有啥。”
“高凤娟。”
“哎。”高凤娟笑道,“你和小时候没咋变样,小满也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高凤娟也是,”何岭南说,“和十几年前一样,一点儿没老。”
“净瞎说,哪儿能不老啊。”
铲子歇下,锅盖焖上,高凤娟直起腰回头看他:“说来也巧,玉米村拆了之后,那些个老家伙都被儿子女儿接去大城市了,我上没老下没小的,拿了拆迁款,在安置村开一家棋牌室,他找我我找他局撺局,这两年联系上不少以前玉米村的人。”
高凤娟盯着柴火锅。
透明锅盖下面,鹅汤咕嘟咕嘟冒泡。
“你也知道,我孤家寡人一个,李富立那老畜生一没影就没影二十多年,我就好打打麻将混日子。”人一紧张语速就不由得变快,越想故作轻松,越是不自然。
何岭南知道,高凤娟担心他提起玉米村的旧事。
锅里汤见少,高凤娟掀起锅盖,用铝盆舀水,添进大锅。
何岭南放缓语气,说:“高凤娟,我在新缇见到了李叔。”
第二盆里的水哗的倒进锅里炖鹅上,水溅起来,铝盆“当啷”砸在灶台上。
“没烫着吧?”何岭南一步冲到灶台,拿走高凤娟手里的锅盖。
高凤娟愣愣地转过身,伴随着木柴烧断“嘎巴”一声响,她抖着唇问道:“啥李叔?李、李富立?”
何岭南盖好锅盖,点了点头。
高凤娟捡起铝盆涮了涮,重新舀水添进锅,水将将没过鹅肉,她重新盖好锅盖,转过身看向何岭南:“老畜生还活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