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刀?
  杨惜神色微动,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他刚走进石室,背后的石门便被重重地合上了。
  这间石室不大,烛火幽微,幔纱飘落,有轻微的啜泣声在房间角落里响起。
  杨惜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许多姑娘背倚着石壁靠坐在一起,她们虽身着盛美的衣饰,但目光呆滞无神,皆空洞地聚焦于空气中的某一点上。
  杨惜已经走进这间石室许久,但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一眼,气氛压抑得可怕。
  杨惜试探性地朝她们走近了几步,看见她们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上俱是伤痕淤青,有的脸上还有狰狞的烫疤,心生不忍,正想要开口询问什么时,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了。
  “……你是新来的?”
  杨惜目光逡巡了一圈,竟然没有看见发出这个声音的人。
  “别找了,我在你脚边,看着点,别踩到我了。”
  杨惜这才惊异地发现自己脚旁还躺着一个少女,她的姿势有些诡异,用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平静地望着杨惜。
  “别白费力气和她们搭话了,她们在这个不见光的地方被折磨了太久,连话都忘记怎么说了,不会理你的。”
  “我之前试过,就算把她们逼急了,也只是呜呜啊啊地往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杨惜闻言,眉心微皱,俯下身询问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女。
  “你先把我扶起来——难道你很喜欢我这样躺着和你讲话?”
  “……啊?”
  “别愣着了,我自己起不来,”那少女朝杨惜笑了笑,晃了晃自己绵软无力的手掌,“之前悄悄给外面那帮畜生的酒里下毒,被发现了,他们把我的手筋给挑断了。”
  第64章 施血
  杨惜听完那少女的话,赶忙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墙边坐好。动作间,杨惜脸上那张巾纱落到了地上。
  “长得挺好看。”
  “你生得这么美,你爹娘怎么舍得把你卖到这里来?”
  杨惜弯腰去拾巾纱时,那少女一直用平静专注的目光打量着杨惜,嗓音低沉沙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杨惜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偏了偏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丰乐乡的姑娘吗?”
  “不是。”
  “我是一个路见不平来行侠仗义的侠女。”
  少女转过脸去,给杨惜看了看自己耳后的那枚火焰印记,“认得这个吗?”
  杨惜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
  “好没见识,”那少女睨了杨惜一眼,然后以一种颇为骄傲自豪的语气回道,“这是赤衣盟门人的身份标识。”
  “赤、赤衣盟?”杨惜愣了一下,思绪飘得很远。
  杨惜对这赤衣盟有所耳闻,据传这是一个以江湖术士吕敬为首,纠集了一帮穷苦的底层百姓起事暴动、反抗皇权的组织,类似汉朝末年的黄巾军。
  他们曾火烧官府,刺杀县令,盗取仓库的银粮。做完这些事,还将那些被他们谋害的朝廷命官的官服剥下,将人赤身裸体地扔到大街上,简直是对朝廷的公然挑衅。
  但因为赤衣盟这帮人鱼龙混杂,行踪不定,组织行事又秩序严密,朝廷多次追捕都无功而返,即使偶然抓得一两个落单的,要么当场自尽,要么用尽了十八般酷刑也不开口,令人很是头疼。
  睿宗为了这赤衣盟多次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叱骂他们为“赤衣贼”、“赤衣妖匪”。
  杨惜还从谢韫那里得知,那日在司天监门前说自己身上有“天命”的那位国师孔仪宣,正是赤衣盟的人。
  他在司天监留下一张“燕日已沉,赤天将立”的血书挑衅后,便不知去向了。
  这孔仪宣此前和萧幼安有过往来,不仅一眼看出萧成亭已不是本人,就连那诡物惑心花,谢韫也推测多半是出自孔仪宣的手笔。
  谢韫对杨惜说,在他将出宗人府之际,萧幼安曾以孔仪宣说的话向睿宗揭发说萧成亭被人夺舍。但因为孔仪宣是赤衣盟中人,睿宗对此事将信将疑。
  杨惜陡然想起那日在淑妃榻前,睿宗对自己不着痕迹的试探,顿觉脊背发寒。
  “……赤衣盟妖人?”
  望着那少女耳后的火焰印记,杨惜心绪恍惚,不自觉喃喃出声。
  但那少女将杨惜的话听得分明,陡然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声音有些愠怒:
  “呵……外面就是这么传我们的?”
  “你们都不明白,吕大人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赤衣盟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组织。”
  少女微微挺起胸脯,语气坚定,眸中光彩熠熠。
  “这世道,士族豪强横征暴敛,像蛭虫一样趴在百姓身上剥民脂、吸民血,若没能投生于公卿高门,一辈子都是苦着活。”
  “贫家的女子要穿麻布衣,吃稀粥,住破屋,为了应对官府征收绢帛,终日在纺布机操劳,到了年纪便稀里糊涂地嫁人。”
  “遇上个好丈夫还算幸运,可多的是遇上对自己拳脚相加的丈夫、刻薄的婆婆,生不出儿子还要被随意休弃。”
  “而贫家的男儿一出生,就要背上沉重的徭役,要么给皇帝老爷修宫室修到死,要么在沙场上拼得肢体伤残,运气不好的埋骨他乡,运气好的,服完徭役回到家中,面对的是园中生葵、苛税佃租,连栖身的房屋都要卖了充税。”
  “可是凭什么呢?我们也是人,不是牛马牲畜,凭什么灾年时那些朱门子弟仍能饮酒吃肉,而我们就该被活活饿死?”
  “皇帝老爷手中的玉玺、贵族身上的丝帛绢缎、士绅案头的书简,全是由这些被他们视作‘蝼蚁’的百姓的血汗垒成的。”
  “那些高门出身的尸蠹之辈,永远不知道《菜人哀》怎么唱,永远不理解民间怎么会有人易子而食,就像他们明明不知晓内情,便将赤衣盟视为洪水妖魔,将吕大人打为妖道一样。”
  “吕大人自己就是士族出身,原本没必要和我们这些人混迹,但大人悲悯百姓的苦难,常施舍饭食给贫民,还靠自己的医术为患了重病的百姓诊治施药,分文不取。”
  “去岁青州地震,大人还将自家的百顷良田卖掉用以捐赈。”
  “青州地震……不是应由朝廷赈济么?”杨惜轻声询问了一句。
  “朝廷,呵……”那少女冷笑了一声。
  “我就是青州人。”
  “知县贪墨,对外宣称灾民太多,朝廷下发的赈灾钱粮短缺,其实那赈灾米堆积在县衙的仓库中,发霉生虫了,老鼠都给养得身长肥硕,都没发到百姓手中一捧。”
  “地震之后江河断流,千里无炊烟,城内每日都有几百人被活活饿死。”
  “是吕大人带我们去杀了那狗官,火烧官府,开仓放粮。”
  “旁人都以为吕大人是个分发符水治病的神棍,只有我们知道,那不是什么符水,符纸是用糯米纸制的,符灰一入沸水便成了掺了糁米的稀粥,救命的粥。”
  “那个冬天,真的好冷啊……若不是吕大人,还有更多人要被活活饿死。”
  “你说,这样了不起的一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看不惯他?”
  她没有等杨惜回答,直接道:“因为他们心虚。”
  “赤衣盟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威胁到这些既得利益者了,他们害怕吕大人不是别无所求,是所求甚大,故意煽点我们。”
  “可事实上,吕大人从未要求我们这些信众为他提供什么,无论是女色还是钱财权位。被他照拂过的难以计数的百姓,都是自愿聚拢在他身边,奉他为圣师。”
  “皇帝换谁来做都是一样。反正我们这些人,永远都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
  “上官总是打着爱民、忧民或恤民的幌子,或者以行“惠政”为名,推行政令。可这反而给百姓增加财物负担,我们既要送往迎来,应酬官吏,又要劳神伤财以应付上官摊派的任务,永远都疲于奔命。”
  “与其这样,还不如随吕大人一同天街踏尽公卿骨,洪水滔天万鬼同哭,也好过让那高门贵族独立庙堂上。”
  “在我们这些人眼里,赤衣盟就是世外桃源,乱世中唯一的庇护所。”
  杨惜听了少女这番话,内心感触颇多,垂着眼沉默了许久。
  “说了这么多,我口好渴,你弄得到水喝吗?”
  少女抿了抿自己干焦的唇,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杨惜。
  “这里……不给水喝?”
  “这里送水和饭的时间都是严格规定的,过时就没有了。”
  杨惜起身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水,只好自地上捡起了一颗尖石子,对着自己的腕口来了一下,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口。
  “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杨惜将自己的手腕凑到那少女唇边,她惊异地看了杨惜一眼,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我只是随口一说。”
  然后,她张开唇,任由杨惜的鲜血滴入自己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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