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这……”父亲云琅的声音响起,云唳也几乎同时联想到了一件事,目光一寒。
房中的男人道出了他们的想法:“门主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这假扮作人、吞噬血肉的做法,正是同二十年前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邪魔一样!
我后来也怀疑,当初是真的存在这种邪魔,还是说,其实控制尸体的只是千丝藤而已!当然,后来也多亏云夫人临危受命,研制出化魔丹救了无数性命。”
那男人夸赞一番,话音一转,“只是这千丝藤是受鬼气和血气滋养,只生长在鬼蜮才对,不知门主是从哪里找到的?”
云唳没有听到他父亲的回答,因为有同样黑衣、腰间一根白带的弟子出现在他面前。
是白雪庭。
对方恭敬却不容拒绝道:“少主,门主吩咐今日有贵客登门,让您先回去。”
云唳明白,这是父亲不想让他听后面的内容了。
即便心中疑窦丛生,云唳还是遵从安排,轻轻点头后,转身离去。
白雪庭许是得了命令,落后半步跟在云唳身后,送他离开。
云唳也不介意,边走边回顾方才听到的对话,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少主是觉得,药宗有什么不对吗?”
白雪庭的声音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他嗓音略沉,慢条斯理,有股说不出来的华丽。
云唳头也未回:“药宗贵为三宗之一,岂是你我可以胡乱编排的?”
白雪庭笑了一声,轻轻道了声“是”。
云唳极轻地皱了皱眉,觉得对方的态度有些奇怪。
他很肯定,白雪庭在书房结界之外,不会像他一般能听到对话。
但怎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莫非他也知道了什么?
云唳将这点突兀记在心底。
两人脚步未停,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
在转过一处拐角时,斜飞而入的雨丝越过栏杆,飞溅上了云唳持剑的手背,泛起丝丝凉意。
这点冰冷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去看廊檐下连绵不断的雨。
云唳一身黑衣,眉眼在扑面而来的水汽中越发显得苍白昳丽。
看着青灰朦胧的天色,他原本沉重的思绪随之飘散开来,眸底藏着思念。
不知此时的鸿蒙书院,是否同样雨声潺潺。
还有那个人,是否也在想他。
云唳微微叹了口气。
距离上一次跟司酒见面,已过了三月。
他今天来找父亲,也是想问他和洛家的婚事,何时才能解除。
云唳一腔少年心事,想着等婚约一解除,他就要立即赶往昭山,去鸿蒙书院找司酒,告诉他这个消息。
至于后续会如何,云唳并不奢求,只是现在,他很想他而已。
分神间,蜿蜒曲折的廊道路过了一处水榭。
水榭下方的池塘间开满了灿烂红莲,在雨中越发显得鲜艳夺目,轻风吹过,红莲摇曳,亭子四周垂落的轻盈帷幕上下飞舞。
露出一抹紫衣来。
“哪是谁?”
云唳思绪一顿,脚步停住。
水榭中有一人正背对着他,倚靠着栏杆赏莲,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腕细瘦苍白,他身上的紫衣也空空荡荡,随着弯腰的动作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脑后垂下的马尾处系着飘长的白色织金发带。
紫衣白带,是阴阳齐氏的嫡亲子弟。
云唳联想到书房中和父亲的谈话对象,瞬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齐氏的小公子。”白雪庭适时开口,还补充了一句,“听说,是前不久才认回来的私生子。”
云唳听到这说法,余光淡淡瞥了他一眼。
白雪庭收敛神情,垂袖站在了他身后。
亭中的人似乎听到他们的动静,转身看来。
隔着朦胧雨丝,云唳看见了一张瘦弱却透着倔强的脸,像是孤狼一般。
—
“所以,三年前在药宗山谷的那群村民,他们也是被千丝藤控制了?”
司辰欢只听他说了在书房外的谈话,根据时间点,很快联想到他们此前的遭遇,蓦地冒出这个恐怖猜想。
说这话时,声音都不由发颤。
正如阴阳齐家的家主所言,千丝藤生于鬼蜮,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药宗?而且还出现在一群专门接来“避难”的村民体内?
所以……
司辰欢呼吸急促,放在桌上的手死死攥紧,咬牙切齿道:“堂堂宗门,怎么能、怎么能用活人来做实验?”
一想到那一晚,明明善良淳朴的村民,全都化作毫无理智的行尸互相啃食,甚至连小八他们也没有逃过……直到现在,这些年幼的孩子还只能以残魂寄存在纸人体内!
何其可悲、何其……可恨!
司辰欢越想,越是觉得心中像是有一把无名火在烧,烧得他眼圈发红,死死咬紧了下唇。
他终于忍不住道:“药宗如此丧心病狂,仙君当时明明已经查出了真相,为何没有揭发呢?”
云栖鹤抬起眼,从他尚带恨意的脸上划过。
然后,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一双手上。
他刚才给司辰欢说了前半段对话后,便沉默地坐在旁边,整个人有种平静的割裂感。
司辰欢等了半天,没有听到回应,看向他时,这才发现云栖鹤的手心已攥出了刺目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背,点点滴落到地面。
残留的恨意登时变作惊慌,司辰欢忙过来,迅速将他死死攥紧的掌心掰开,用丝帕按压着伤口。
“你……”要说的话在看到云栖鹤的表情时,骤然卡在了喉咙间。
“是啊,为何当时没有揭发呢?”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云栖鹤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静的,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他眼神垂落,不知凝视何处,与其说是回答,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为何非要等到我十八岁生辰呢?”
司辰欢听到他这轻轻一句,瞳孔猛缩,捂着伤口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他想起来了。
在云唳十八岁生辰前,曾高兴地传讯给他,说他母亲白姝终于被药宗允许暂时离开药池,回玄阴门为他庆贺生辰。
司辰欢那时真心祝福他,并还在绞尽脑汁想送他什么礼物。
可是,云栖鹤生辰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呢?
司辰欢呼吸急促了几分,鼻尖酸涩,水意冲到了眼底。
修真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那一晚发生的事。
玄阴门门主云琅骤然走火入魔,不仅手刃妻子,虐杀来门内做客的齐氏家主,甚至还放火屠城,滥杀无辜……玄门百家后续派出上百位高手围攻,最终才将其斩落。
那一晚大火满城,哭声不绝。
竟然没有人记得,那一晚还是云唳十八岁的生辰!
越是回想,司辰欢越是难以呼吸,一颗心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拧紧,痛得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颗一颗砸在云栖鹤尚带着血痕的手心,砸在地上。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世家大宗直接斩杀云琅而不给他辩白机会,为何煽动起群情激奋、却在论述玄阴门巨变事故意模糊细节。
这一切带来的是盖世英雄遭千夫所指,第一宗门被瓜分殆尽,其余门派借此快速提升在仙门地位……甚至,司辰欢模糊地回忆起,远在西南偏僻之地、世代镇守鬼蜮的齐家,据传下一代家主继承人本该是齐家小少爷,而不是现在修为平庸的大少爷。
司辰欢的眼泪如断线珠子,滴答滴答掉落。
明明是冰凉的水珠,云栖鹤却仿佛烫伤一般,整个人从那股死寂的平静中挣脱开来,像是终于从深井中挣扎着见到了天光。
他不顾自己还在渗血的手心,拿出新的雪白手帕,一点一点,仔细地去擦拭司辰欢眼角的泪。
“别哭了”,他压低的声音透出些无奈。
手帕很快打湿了,云栖鹤只好又换了一条。
司辰欢本来还只是无声地哭,被他这么一说,眼中聚集的水雾更大,喉间的呜咽索性也不隐藏,扑在云栖鹤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玄阴门、云叔叔还有白前辈,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你!龙傲天就一定要受虐待嘛……”他埋在云栖鹤怀中,最后一句话因为哭腔而显得含混不清,后者没有听清。
只是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栖鹤一颗心像是泡在水中,酸涩无比,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将他揽在怀中,像是哄小孩一般,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待觉得怀中人哭声渐小后,他微微拉开了两人距离,眸底映入司辰欢泪水涟涟的脸。
云栖鹤微微俯身,水色的薄唇缓缓靠近,终于触碰到了对方哭红的眼角。
一点一点,将他的泪水轻轻吻去。
当温热的呼吸喷洒到脸上时,司辰欢的哭声不由自主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