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这是有话要跟他说的意思。
  云唳犹豫地看了看厅堂方向,然后道:“晚辈求之不得。”
  他们沿着曲折游廊,挑了宗门偏僻的小路走。
  齐家主像是闲聊一般,“你来找你父亲,是为了你婚事?”
  云唳有些惊讶:“父亲连这些都告诉您了?”
  “呵呵,我们偶尔也会交流下育儿经验嘛,老夫也有个儿子,比你小了两三岁,你若是见到他,许是能成为好友。”
  云唳想到了雨中那位紫衣少年。
  “你父亲近日,可是在喝什么药?”齐家主突然开口。
  云唳的脚步一顿。
  按理说,宗门之间打探宗主之事已是失礼,更别说是涉及到身体修为的事,和冒犯也不遑多让了。
  云唳没有开口,却觉得齐家主的话似有深意。
  齐家主没有意外,深深叹了口气:“许是我多虑了,偶尔会觉得云兄,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云唳想到了方才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他道:“确实有服药,好像是从数月前,父亲修为不知如何出了岔子,更不知道从哪得来的药方,若不是缺药,需要去长明城采买,我也还被蒙在鼓里。”
  齐家主诧异看他一眼,威严的脸上浮现了笑意:“好小子,倒是比你父亲更有魄力了。”
  他转头看向渺远天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露出一种深沉凝肃的神色,“你听说过鬼仙吗?”
  云唳虽然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却也道:“三十年前鬼蜮中唯一修到大乘后期、据说已是半步仙人的鬼修,被邪道尊称为鬼仙,若不是他,鬼蜮结界不会碎裂,邪魔不会画皮之法,更不会掀起当年的鬼蜮之乱。”
  齐家主点了点头:“鬼修之所以艰难,便是血孽太多,天劫难渡,所以鬼仙之前,对于强大的鬼修,即便仙门无法处理,没多久也会丧命于天劫之下,但,偏偏鬼仙出现了。”
  所以之后的数十年时光,修真界都蒙在一层血雾中,邪魔猖獗,鬼修当道,尤其自上古封印的鬼蜮结界碎裂,无数鬼修蚕食百姓、修士,血流漂杵。
  “我知你玄阴门也有魂印一术,据传当年鬼仙的魂印,是窥天眼。”
  听到这时,司辰欢原本迷迷糊糊的眼瞪大了,他瞳孔一颤,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声音放轻,“窥天眼?所以那形状是一只眼睛吗?”
  云栖鹤给他按摩的手停下,幽深的目光同他对上,意味深长地点头,声音同两年前的齐家主重合:“……那是一只似闭非闭的狭长眼睛,据传说鬼仙当年为了破开鬼蜮结界而付出的代价。”
  当时的云唳似懂非懂:“前辈的意思是?”
  齐家主道:“鬼蜮之战时,云门主凭借玄阴令操控百万尸傀,击退了鬼蜮邪魔,封印结界,从始至终,鬼仙都未曾出现,当时仙门都以为它是死在天劫之下,并且大战刚结束,不想再生事端,于是无人深究。一直到前不久,我在追查药宗一事时,发现了窥天眼的魂印。”
  司辰欢的呼吸几乎都要凝固了。
  所以他一直苦寻的幕后黑手,落镜陵那个神秘的眼疾青年,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鬼仙吗?
  他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绝望。
  云栖鹤没有开口,而是看着他忽然颓丧的面色,若有所思。
  司辰欢冷静了好一会儿,勉强稳住心神:“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云栖鹤看着他:“后来,我收到了你的传信,你说我十八岁生辰那夜,戌时去城墙接你。”
  司辰欢缓缓瞪大了眼,惊诧道:“我没有,我分明是传信于你,我和楚川因为器宗来客不得外出,只能失约了!”
  “嗯,我现在知道了,当年是齐家主拦截了你的传信,再伪造一封,这对于精通阵法和符文的阴阳家来说,轻而易举。”
  可当时的云唳毫无所知,他虽有些疑惑,但传信令牌上的酒壶印记却又是司酒无疑,于是他强忍着早日见到母亲的渴望,甚至为了避免弟子找他,用鲜血捏了个纸人在房间代替他。
  这手纸人之术,还是在鸿蒙书院时和司酒捣鼓出来的。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惨白,丰都城内依旧灯火连绵,人语喧嚣。
  寂静的城墙矗立月下,静默无言,檐角上的防风灯撒下星点光影。
  刚满十八岁的云唳藏在阴影中,怀中揣着司酒的传信令牌,期待的目光一直看向丰都城外蜿蜒延伸的马道。
  从酉时一直到戌时。
  “我后来等不见你,担心父亲、母亲看见纸人后也担忧,于是便先回了宗门。”
  然后看见了他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曾经熟悉的楼台亭阁、大殿长廊化作一片火海,在滚滚黑烟和舔舐火舌中,他的父亲瞳孔一片漆黑,手中长剑贯穿了冷艳女人。
  女人的尸体如断线风筝,从高处摇摇晃晃掉进火海。
  到处都是混乱,到处都是哭嚎,叫着“宗主走火入魔”,“杀妻弑子”,然后仓皇逃窜的身影又被莲姝剑贯穿,飞溅起三丈高的血弧。
  云唳凝固在原地,只觉满心荒诞,以为自己陷入了某个可怖的梦中。
  若不然,他怎会身处炼狱?
  一阵冷风卷起,黑烟混着破碎的纸张飞到他脚边,那薄薄的纸上画着一张熟悉的脸,一张死不瞑目、满是血迹的脸。
  那是他做成纸人的、自己的脸。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云唳冻住的呼吸开始急促的起伏,他死死攥着焦灰破损的纸人,慌乱抬头去寻找那道颀长的身影。
  一定是出什么错了,他要去找他父亲,他要问个清楚!
  一只手却在他有动作时,抓住了他!
  一阵天旋地旋,云唳看清时,眼前的齐家主一身端庄紫袍满是黑灰:“你放开……”
  他的声音被迫戛然而止,只有一双惊惶愤恨的眼死死盯着齐家主。
  齐家主捂着胸,身上充斥着浓烈的血气:“……时间不多了,孩子你听我说,那道传信是我骗了你,你莫怪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果然……哈哈哈药宗竟然不惜和鬼蜮串通,用如此邪术……你快走吧,玄阴门和阴阳家的血仇,要靠你来铭记了。”
  “之后我便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仙门百家围剿我爹,然后我被带到仙盟了……”
  云栖鹤在叙述往事时,面容冷清,语气平淡,像是在述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司辰欢却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被这一段血腥往事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当年,若是我去了……”
  云栖鹤打断他:“你知道我现在想起,觉得我十八岁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
  家破人亡,背负血仇,还谈何幸运!
  他听见云栖鹤道:“是那天你没有去。”
  他的心上人遥隔万里,平安无事,远离所有的尔虞我诈,刀光血影,已是他充斥血腥的十八岁,最大的幸森运了。
  司辰欢偏过头,狠狠擦去眼角滚落的水珠。
  他忽然起身,两手撑在云栖鹤身侧,双腿分岔坐在他腿上,迫近了上去。
  “怎么了?”距离太近,说话间呼吸纠缠。
  “想亲你了……”,他手搭在云栖鹤肩侧,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间。
  第81章
  司辰欢很难去判断自己对云栖鹤的感情。
  他们当了十几年的竹马,可谁家正经竹马会在心绪激荡时直接上嘴亲的?
  司辰欢本来听完他灭门残遇后,满心疼惜,想也没想便亲了上去。
  但当两片嘴唇相触碾磨后,他微微一晃神,心想他又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想用这种方式去安慰云栖鹤?
  犹豫间,司辰欢微微后倾,嘴唇相离。
  他们仍然离得很近,挺直的鼻梁互相紧靠,彼此呼吸纠缠。
  司辰欢手撑在云栖鹤身侧,跨坐在他腿上,为了防止他摔倒,云栖鹤微微扶在了他腰后。
  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现在因为司辰欢的分开,云栖鹤抬眼看向了他。
  那眼神极为幽深,潋滟却又晕着浓烈的情愫,像是藏在冰封下的滚烫熔岩,光是对视,便让司辰欢为之心惊。
  然而云栖鹤却什么都没做。
  他抿了抿空落的唇,默许地看着司辰欢离他远去,只是眼中的冰雪慢慢爬满,下颌线绷出孤冷的弧度。
  司辰欢蓦地一愣,忽然意识到,在他尚未理清的这一段感情中,除去落镜陵那意料之外的一吻,其实一直都是他占据主导地位。
  云栖鹤就如现在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尊重他所有的选择,无论他是亲近,或是离开。
  甚至早在他意识到之前,抑或是八岁那年春日夜下的初见之吻,还是鸿蒙书院经年流转的时光,抑或是十六岁丰都城墙无疾而终的告白,还是十七岁长明城夜那盏飘向天际的河灯,云栖鹤看向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无奈,纵容,任凭少年情动在辗转反侧的夜间流转了千万次,却又不曾让他真正为难。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