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谷主师父当年收徒时,特别准我习练这黄帝三绝针法,因此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即是要教我铭记,”
  她与他提起那些谷中旧事,朝他笑了一笑,
  “指黄帝第三针所制暖玉为名,我就叫做青归玉。”
  那是药王谷里叫做青归玉的十七岁少女,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办到,既熟医理,又会武功。
  她这样说道,少年沈镌声倚在榻上,就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过了
  半晌,低下头,长久地未说出一句话。
  *
  七年过去,光阴磨过琉璃瓦的冷光,磨得夜色也显得晦暗。青归玉踩着昔日收藏暖玉针的藏玉阁房顶。这里一砖一瓦怎样堆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真巴不得跪下谢谢当年那个心高气傲,自负聪明的自己。
  唉,怎样说呢,心计这玩意,一山更比一山高。沈镌声赢在更畜生些,她不幸还多了点善良,算起来就是低些的那个。
  青归玉心里生气,右脚刚踏上瓦片便滞了滞,这些年颠沛流离养成的警觉让她后颈发紧。果然腐潮浸润的木头传来细微裂响,当初引以为傲的听雨步轻功,此刻震得积灰落下。
  她怕被人发现潜入此处,心惊肉跳地冒出头,朝底下看去。
  阁前石坪上霜色浮动,就见白衣无妄孤身一人站在阁下,长绦佩剑,越袖轻冠。白衣如雪,仪容似玉。
  “师妹,”陆归衍说道,抬起头,那双澄澈如洗的眸子看着她,平静地对她陈述道,
  “玉针已经不在此处,你不应该再来了。”
  他一贯如此,平稳沉静,也不疾言厉色。这突然的话声却在夜色中惊起几只乌鸦,从旁边树林飞掠而起。
  “是啊,”她听见自己答应道,心里又是心虚,又是内疚,又是难过,
  “那暖玉针,本就是小师兄你的东西。”
  第40章 有什么好怕的?全身枷锁,手无兵刃,……
  陆归衍微微颔首,手指抚上身边长剑,默然一瞬,终于转过身道,“已经送了给你,原也不曾打算要回来。”
  话音未落,廊下忽传来一声冷笑。青归玉循声望去,只见执法堂双使之一的李归乘怀抱铁尺,立于夜色之中。面色阴沉,眼中寒芒闪烁,正是当日追杀自己,反被笛中藏药毒翻的师兄。
  “夤夜上房,鬼鬼祟祟。我看你被逐出药王谷这些年,不止学了蛊术,连这梁上君子的勾当也精熟得很。”李归乘讽她,“这般行径,真是对不起药王谷的声名。”
  那日在玉兰阵中迎敌时,青归玉还礼让三分。但既然二人动手已经撕破脸皮,得罪狠了他,此时便不留口,反唇相讥,
  “李师兄若真要为药王谷扬名,倒不用宵小行径。不若弃了这铁尺,去求师父教些剑法。以师兄天资,定能名震江湖,岂不是好?”
  她说着,轻身纵下屋檐,衣裾翻飞时,竹笛在手中一转。
  此言正中李归乘痛处,当年药王谷陆归衍以剑术著称,“白衣无妄”声名日显,那时候,李归乘确实曾经私下向韩柊求教过剑法。
  但药王谷传授武学,却与别家不同。其武学体系驳杂,堪称江湖之最。
  这还要从创派祖师药王说起——当年药王老先生,都道他医术神而明之,莫说拘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就连阎王爷都得让他三分。
  偏生这位杏林圣手,最是痴迷武学一道。江湖中人敬他求他,知其癖好,那些命悬一线的伤患为求医治,往往先将自家绝学倾囊相授。
  可是老先生虽然医术通神,于武学天赋却着实平平,数十年勤修苦练,终究难臻化境。
  待到他晚年隐居药王谷时,眼见毕生搜罗的武功秘籍堆积如山,却无人承继,自思若将其从此埋没,不免令人扼腕叹息。于是在救治江湖豪杰之际,常将其收归门下,既传医术,又授武功。
  如此经年累月,药王谷竟也渐渐在武林中开宗立派,蔚然一家。
  自药王首开此例,后世皆循此规。故而谷中至今仍多有带艺投师的弟子,所习武功五花八门,招式路数更是千奇百怪。
  江湖中人论及药王谷,谁不让他一句医术精湛?但提到武学,虽然叹其秘籍浩如烟海,博采众家之长,却也不免讥其驳杂不纯,难成大器。
  药王谷执法堂这位李师兄,也是青年之后,才得以拜入谷中。彼时正值青归玉以十五岁韶龄,破例被谷主收为关门弟子,允准在谷中结庐清修。
  她位列陆归衍之后,在年轻弟子中一时风头无两。因缘际会,偏生在那时入了他眼,自此遭其嫉恨多年,这段恩怨说起也是由来已久。
  “蛊毒妖女,”李归乘怒道,“总不会靠你全了药王谷声名!”
  他越说越是气愤,嘴里杂七杂八,说得愈发不好听起来。青归玉瞥见陆归衍眼神微动,生怕他骤然出手,不由得心头揪紧,按上竹笛。
  幸好就在此时,藏玉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莫归笙踏出门槛,见到众人先是一怔,又看见青归玉,随即“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她将青归玉上下打量一番,眉头微蹙,道,“我正要去找你,怎的你已经在此处?”
  她看着显是感觉不对,又回过身去看看藏玉阁门,皱眉续道,
  “那金声公子,刚刚才要我来寻你。”莫归笙转过头,又细想了一想,“难道天下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耐?”
  她看向青归玉,点点头,又道,“他说要请你一见。”
  李归乘掸了掸衣襟,冷笑道,“这人号称谋主,他的话你也信?”
  莫归笙叹了口气,“诸位师长早有告诫,说他工于智计,变诈最多。但我看他痛不欲生,倒不似作伪。若真有个闪失,我如何向长老们交代?况且……”话到此处,她忽然顿住,眉间浮起几分踌躇。
  “况且什么?”李归乘追问道。
  莫归笙目光复杂地看了青归玉一眼,最后低声道,
  “他说……这蛊毒发作起来痛彻心扉,青师妹定会心疼。见他这般凄惨可怜,想必会依约前来探望。”
  青归玉心里清清楚楚,沈镌声犯的哪里是情蛊,怕不是寒毒。
  昨日山门前与孟长老过招,虽然看起来轻易取胜,可是寒髓功催发起来,寒毒只怕又深了数层。
  但经莫归笙这一提,她蓦然忆起前日在药庐中,沈镌声确曾说过,若是可怜他时,求她来看看之类的话。
  如今细想,简直好像暗语一般。明明不是他下手杀害师父,却偏要在翌日独自登门,当众认罪。以金声公子的行事做法,这其中的谋划,或许她青归玉就是这局中要紧的关节。
  虽然不知道金声公子如何筹谋,但沈镌声不想死这一点,她却是拿得准的。因此她点点头,“我去看看,”又转头对陆归延道,“小师兄,不用担心我。”
  青归玉急急走上几步,伸手推开那藏玉阁门。
  藏玉阁四停四进,长廊萦回。但今日越往里走越是暗沉,周围掌灯稀少,好在她早年就下了功夫,对这里结构十分熟悉。
  到了屋子门口,几乎是黑黢黢的,她走进那房间,门一推就开,锁得倒不仔细。
  青归玉踏入房间时,先闻到一缕苦香。那香气中又有些铁锈般的腥甜,她心里生疑,左右看看,见屋子里挂着帷幕,陈设物品十分精巧。
  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青瓷茶具,窗边垂着银线绣花的纱帘,连地上都铺着云纹锦毯。药王谷门下素来清心俭修,虽然名为囚禁,但此时顾虑他身份,弄的比之大户人家小姐绣房,还要舒适些。
  “青姑娘么?”声音从帷幔深处传来,低哑如琴弦轻颤。青归玉循声望去,只见层层纱帐后隐约一道人影。那玄衣青年有些期待的语气,又似压抑着什么,“你……过来些,我现在……不太方便。”
  也不算慢待了他。青归玉心里想,这房间设置,比起沈镌声在中州城客栈那间空空荡荡,四壁萧然、唯有一桌一椅的书房,反而是精致多了。
  她这样想着,却被金铁
  响动打断。
  待到看得清楚,瞠目结舌,惊得连退两步,一时将这想法硬生生按了下去。
  何止是慢待,这是谁出的主意?
  谁敢这样对他?他怎么也愿意受着?
  那些从天花板垂下的阴影,不只是帷幕,还遮掩着锁链。
  帷幕被一只苍白的手拨开,锁链随之哗啦作响。金声公子斜倚在帷幕边,玄铁锁链如毒蛇般缠绕着他修长的身躯,整个人好似被献祭的祭品。最粗的一条勒过颈项,玄铁与银白的锁链自他颈间蜿蜒而下,在轻薄的玄色衣衫边沿勾勒出锁骨轮廓。
  他的手腕处被长链深深勒住,随着呼吸动作几乎在腕骨上磨出红痕。
  那锁链牵连很短,看他的样子,几乎连站起身都做不到,就只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这个么?”沈镌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桎梏,眼尾微挑,漫不经心地晃动手腕,锁链立刻发出清脆金铁声音,被束缚的指尖因血流不畅泛着病态的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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