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什么横刀夺爱,什么忍辱负重,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确是与他很是相配。
  “嗯?”他见她忽然呆住,侧过头,声音依旧温和清润,好似还有点迷惑,“青姑娘,怎么了?”
  “你,”她指了指楼下,又指了指他,随后想起他看不见,有些语无伦次,“你看着……是不是很欢喜?”
  “欢喜么?”沈镌声似乎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微微地笑了,那双眼睛里头,挽着一汪被月光搅乱的沉水。
  “嗯。”
  “有一点。”
  “青姑娘,”他抿着嘴唇,“你不觉得……他们说得很好么?”
  “啊?”青归玉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得心脉逆行了。
  “你看,”他低下头,轻轻地说,容色中点拨起多少春风,“在他们的故事里,无论开头如何,最后……我总是你的。”
  “不管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为情所困的裙下之臣,你最后都……选的是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忽然的悲戚了下来,“要我帮你找暖玉针,好去搭救你的师兄。”
  第81章 给我的这条命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楼下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与他此刻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相比,居然都显得慈悲温和起来。
  这金声公子,怕是早就憋着要问这句话了。以他那九曲回肠的心思,天知道私下里推演了多少种可能,布下了多少层试探。
  他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揪着她师兄不放,饶是青归玉心大,也把她给惹得有些恼怒。
  这家伙自己筹划出天大的麻烦,将所有人都拖入泥潭,到头来,却摆出一副被辜负的模样,来质问她这个无辜的倒霉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真是条养不熟的漂亮毒蛇。她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为了免得自己再次跌进那双沉着星河与深渊的眼睛,她果断选择——走为上。竹笛轻巧一振,划出个干脆利落的弧线,已经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青姑娘,”
  身后那声音却也跟了过来,依旧温和,却如同覆了寒冰的悬丝,纤巧而执拗地,试图重新萦绕上她的手腕。
  “你既要寻暖玉针,想必是要用那黄帝绝针‘以命换命’的法子了。”
  沈镌声已经到了她身侧,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十指。他微微侧过头,那张在客栈灯火下愈显清隽的脸,仍然是安静温和的模样。
  “如今,陆归衍功体大损,寿元将尽。你是不是也打算,再用一次?”
  他微微俯下身,乌黑的发丝与金线一同垂落,几缕发梢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冰凉麻痒的触感,像毒蛇吐出带着冷香的信子。
  “就像……当年救我那样。”
  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青归玉终于停下脚步,挑起眉毛,
  “是的。”沈镌声垂下眼睫,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缠夹着沉沉浮浮的悲哀。
  “青姑娘果然会在意。”
  “可是,”他沉默片刻,继而犹豫地道,“你那时……差一点就死了。”
  青归玉终于彻底转过身,迎上他那双雾气蒙合的眸子。“所以呢?”
  沈镌声停顿了一下,那只缠绕着金丝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在空中虚虚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却不曾落下。
  “七年前,在药王谷,”声音骤然变得低沉,像是从回忆的渊薮里,逐个打捞出来,“我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你。”
  他茫然地转过头,抬起手,
  “我看见的,是青姑娘的师兄。他抱着你。”
  “嗯。他抱着你,青姑娘。”沈镌声的指尖,在她脸颊旁的空气里划动,“你当时……就好像快要死了。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停顿下来,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浮显出一种残忍的平静,“可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够哭成那个样子。”
  这沾着血色的回忆,被他用最平和的语声,一笔一划,重新篆刻在空气里。
  “他想杀了我。”沈镌声冷静地微笑起来,“你那师兄提着剑,就站在我面前。可是,他最后没有动手。”
  “大约是因为他害怕。”
  那森然的杀意,即便时隔七年,依旧能透过他温柔的语调,分明地传递过来。
  “害怕你用半条命换回来的我,就这么轻易地被一剑了结。他若是杀了我——”
  这玄衣青年再度倾身,那双瞳仁离她极近,几乎能看清里面冰翳底下,沉降的流光。
  他冲着她盈盈一笑,“你的心血,便白白耗损了。”
  “但是我呢,”他缓缓仰起头,沉静地说,“我当时就在想……”
  继而他垂下眼睫,任由那纤长的阴影在脸上拨落,平稳地接续道,“我当时就在想,原来,也有人为了青姑娘,是真的可以连命都不要的。”
  “原来,被偏爱着救了性命,是这样一件……能让旁人嫉妒到发疯的事。”
  说到这里,沈镌声好像真的为此感到高兴似的,唇边浮起一个淡薄渺远的笑容。那间杂的发丝与金线,都一齐静静垂坠。
  “青姑娘,”他离得太近了,近到能看清他睫毛随着呼吸颤动,这青年停顿片刻,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抚过自己那双盲了的眼睛。
  “然后,”他轻声说,像是在谈及病理,“嗯,我就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冰凉的手缓缓放下,十指在他身前轻轻交握。
  “那个为了救我,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连命都快没了的青姑娘……”
  这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情人私密的切语。
  “……那是我的。”
  “这七年里,青姑娘,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点点,你为我换命的事情。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金声公子缓缓转过身,后退几步,跌坐回旁边的椅子上。他垂下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腕上的金丝。
  “你如今,是要将我这仅有的东西,再分给别人一次么?”
  那金线随着主人的心绪开
  始了细微的颤抖,他猛地仰起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你要再为别人死一次么?青姑娘?”
  青归玉有点头疼。
  这个人……大约又开始犯病了,不用管他。
  慢着。
  等一等。
  “沈镌声,”她猛地扭回头,“你为何偏偏在此时,愿意与我说这些?”
  沈镌声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诘问惊到,身体微微一僵,那些悲怆伤感的神色忽然散去,这金声公子低下头,冷静而简断地说道,
  “应该是,在青姑娘找到暖玉针之后,在打算用它去救你师兄之前,我便要想法子,抢先杀死他的缘故。”
  这番骇人听闻的坦诚,让青归玉一时气结。话还堵在喉间,沈镌声却像是怕她误解,忽然慌张地继续开口,语气急切得像是在辩白,
  “……若是易地而处,想必你那师兄……也会这般行事。”
  他蓦地站起身,踉跄一步,匆忙伸手去捉她的手腕。那双已然看不见,冰结沉郁的眸子里,霎时间被浓重的惶惑与恐惧所充满。
  “……即使是这样,青姑娘,也要恨我么?”
  很好,真不愧是她救回来的毒蛇,咬人前还要先吐一吐信子,问她怕是不怕。
  青归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积攒起来的好脾气,大约都要耗在沈镌声这个人身上。他这副模样,无非是想让她心软,让她再靠近一点,或者,是将那暖玉针的秘密,与他剖白。
  但她早就不是药庐里那个傻丫头了,她当然不是全无长进。这两本寒功的秘密,乃至黄帝绝针的秘密,或许都握在她的手上。
  “沈镌声,”她叹一口气,抬起一只手,覆在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背上,那只手冰凉而颤抖,她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掰开。
  “我为什么要恨你?”她平静地反问,声音在寂静的客房里,清清亮亮,
  “你杀人,是因为你觉得该杀。你算计,是因为你只会算计。这就像狼要吃肉,鸟要归巢,是你骨子里带来的东西,我有什么好恨的?”
  沈镌声的手猛地一颤,似乎被她这番话刺痛了,却又不曾加以反驳。
  青归玉终于将他的手从自己腕上完全拿了下来,顺势反手扣住,不让他收回。
  “你说的对,”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七年前,我是差一点就死了。为了救你。”
  “我也想过,若是师兄真有什么不测,我是不是应该再用一次那‘以命换命’的法子,就像当年救你一样。”
  此话一出,沈镌声的脸色霎时间又白了几分,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无所依傍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却被她抢了先。
  “可是,沈天机,”青归玉若有所思,“你好像是觉得,我行医救人,就只会这一招。”
  她手上用力,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迫使他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踉跄着来到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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