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立花浩介看着他还在滴水的浅色头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开饭吧。”
  立花雪兔垂眸,乖乖地跪坐在蒲团上,腰背挺直。
  端庄典雅、华而不奢的日式豪宅,对他来说只是一场酷刑。坐下不到一分钟整条腿就麻了,却又不能乱动,否则会被呵斥坐没坐相;而家中的佣人美香在得到开饭的指令后为他们端上的漆盒,更是堪称立花雪兔的挑食大全:盐烤牛舌配山葵、牛腩煮芋头、清炖黑鲷鱼配柠檬汁、盐渍茄子和青豆牡蛎味增汤。
  他不吃动物的器官,不吃有腥味的东西,不吃青豆。
  也不爱吃清淡的东西,不爱吃味噌,不爱吃咸味或酸味,几乎完全就是日本老人的反义词。
  他是一个在长身体的青春期少年,习惯吃中国菜,也像所有同龄人一样爱吃甜的、香的和辣的,爱吃汉堡炸鸡披萨牛排,喝奶茶、果汁和碳酸饮料。
  当然,立花雪兔什么也不敢说。
  他只能低着头,跪坐在没有知觉的腿上,默默用尖尖的筷子拨弄碗里的煮芋头,像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吃着。
  这场酷刑要持续半个小时。
  直到立花浩介吃完饭、喝过焙茶、说过“谢谢款待”并站起身之后,立花雪兔才能如释重负地离开。
  今天也是一样,立花雪兔低头正数着碗里的米,立花薰子却看了看他,低声对美香吩咐了几句。过了一会儿,美香就端了一碟松叶蟹柳玉子烧出来,放在立花雪兔面前。
  立花雪兔微微诧异地抬头。
  立花薰子没什么表情,自如地吃着饭。她完全就是昭和时代的大家闺秀,即使老了也非常美丽优雅。
  时代对她的规训是从不插手任何丈夫决定的事物,她从少女时期开始就只用插花、煮茶、弹奏三味线、在需要的任何时候以得体的模样出现在丈夫的身边。在这个家中,为立花雪兔端上一碟立花浩介允许之外的玉子烧,也许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改变。
  “谢谢。”立花雪兔轻声说。
  她没有说话,立花浩介却哼了一声。
  “那可是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松叶蟹,做小孩子吃的玉子烧也太浪费了。”
  “樱井医生嘱咐你少吃蟹的。”立花薰子这才淡淡道,“而且,我们雪兔本来就是小孩子嘛。”
  不知道为什么,立花雪兔忽然鼻子一酸。
  他赶紧把脸埋在碗里,低头迅速扒了几口饭,把专门做给他的玉子烧吃掉了。今天没有等立花浩介站起身,他就先丢下一句“我吃饱了”,匆匆离开了餐厅。
  “你看!这孩子真的是没礼貌。”立花浩介说。
  立花薰子已经不想和他说什么了。
  “你觉得我不会管教孩子吗?”立花浩介重重地放下碗,“和也、树也、真琴,不都是我管教出来的吗?”
  “你管教了哪一个啊?”立花薰子也有点生气了,“明明都是我在带孩子,孩子们也都好好的。就是你非要插手真琴的事,她才……”
  *
  立花雪兔回到房间,心情差到了极点。
  三月里的晚上,天快要黑尽了,房间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
  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任由自己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窗外,大地尽头的微光也逐渐消散,路灯亮了,飞蛾在灯下徘徊。
  其实如果仔细想想,他的生活远不到被摧毁的程度。他还有地方可住,有饭可吃,有学可上。但是在十六岁少年的世界里,在这样将暗未暗的时刻,他只觉得陷入了深深的漩涡,自己和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同命相怜。
  他住在这幢府邸的三楼,是他妈妈立花真琴以前的房间。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在这间房间住过了,立花真琴十八岁离开家的时候,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宣称永远也不会回来。
  是的,她确实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立花雪兔在六岁左右曾短暂地来仙台住过一阵子,是由二舅舅树也带着他住在二楼的房间,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若利。
  六岁是相当遥远的时间,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外公是不是像现在一样难相处,也许童年的记忆会欺骗、遮蔽、美化,直到真相重新在眼前撕开一道口子。树也舅舅已经在东京成家了,而若利……
  立花雪兔叹了口气。
  牛岛若利。
  他也已经相当遥远了。
  立花雪兔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从前的朋友们的群里没人说话,或许高中太忙了,或许……他们已经有了新的朋友和新的群。
  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讯息。
  谁谁谁的恋爱绯闻,谁谁谁和谁谁谁分手,谁谁谁怀孕。他不带脑子地浏览,还是觉得很烦,难道大家都有人陪着吗?只有他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这里了吗?
  翻到了妈妈的联系方式。
  犹豫了一会儿,他拨了出去。
  漫长的等待只换来了无人接听的提示。
  立花雪兔刚想把这个联系不到任何人的坏手机丢到一边,手机却忽然震了两下,是五色工的消息。
  白鸟泽未来王牌:
  【[图片]】
  【锵锵!我今天和正选前辈们一起吃了饭哦!不要羡慕我(^_^)v】
  狂乱木曜日:
  【羡慕的点在哪里?】
  白鸟泽未来王牌:
  【……】
  【我还加上了牛岛前辈的line,你总没有了吧!】
  狂乱木曜日:
  【!!!】
  【给我!】
  白鸟泽未来王牌:
  【明天给我托一百个球?】
  狂乱木曜日:
  【要谈条件就好好谈,别在这许愿。】
  还没等到五色工的回复,就听见敲门声。
  立花雪兔心说谁这时候会来?外公又来骂他了?莉子阿姨找不到他换下的衣服了?他匆匆开灯,说了一声进来吧。
  是外婆。
  “你刚刚是不是没开灯?要注意眼睛啊。”立花薰子说。
  “啊,好的,抱歉。”
  “没关系,这有什么好道歉的?”立花薰子笑了笑,又说,“你朋友来找你了。”
  朋友?
  立花雪兔一脸茫然。
  立花薰子往旁边让了让,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若利,好久没来我们家了呢。”立花薰子引着他进房间,“你们聊吧,一会儿让美香给你们送草莓上来。啊对了,雪兔你换下的校服和运动服有没有给莉子啊?我帮你交给她吧。”
  “不不,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洗的。”
  “没事没事,给我吧。”
  门关上。
  牛岛若利穿着运动外套和短裤,站在玄关。他没有喘气,身上却有一层薄汗。
  在这初春的夜里,立花雪兔呆坐在床上,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你、你怎么来……”
  “跑步来的。”牛岛若利回答。
  “我不是问这个,”立花雪兔问,“不是说明天见吗?”
  “因为,”牛岛若利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现在立刻就见到你。”
  啊……要死了。
  立花雪兔的脸颊飞红,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湿润,赶紧别开了目光。
  牛岛若利:“?”
  这个呆子、排球笨蛋!立花雪兔在心里咆哮。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很有杀伤力的话啊?!
  牛岛若利:“你……”
  立花雪兔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猛地又转头看他。那双琥珀般的眼睛还带着朦胧泪意,牛岛若利被他盯得止住了话头。
  接着,他怀里一沉。
  先是一阵携着橙花沐浴露香味的微风拂面而来,然后他才感到了一点重量。那重量也微不足道,59.8kg,临走前他看见了斋藤教练的笔记本。很瘦很瘦的少年,骨骼轻得像蝴蝶的翅膀,肌肉也只有薄薄的一层,接完球之后小臂全是淤青。
  牛岛若利被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扑,也仅仅只是后退了半步,就站稳了。他托住立花雪兔,以防他掉下去。
  “若利!!!”立花雪兔挂在他身上大喊。
  “你洗澡了。”牛岛若利想把他放下,“我跑步出汗了。”
  “不——”立花雪兔抱着他不撒手,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谢谢你。”
  牛岛若利一愣:“为什么?”
  “谢谢你来。”立花雪兔抬头看着他,“因为其实我也想现在立刻就见到你。”
  *
  白鸟泽未来王牌:
  【那托九十九个?】
  【好吧,九十个。】
  【八十。不能再低了!】
  【七十,行了吧,七十个托球。】
  【六十?立花雪兔你到底想怎样!】
  【五十个是我的底线。】
  【三十就三十!】
  五色工自顾自地叫了十年的价,立花雪兔却再也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忽然有新消息的提示。五色工赶紧拿起手机,以为自己明天的三十个托球有着落了,结果却是instagram的推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