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十一凝心聚神,五指在软剑剑身略微抚过,以一种不至于划伤自己又必须时刻保持十二分警醒的力道。在某一瞬间,他心底甚至不觉浮现某个声音:自己真的在朝笛声靠近吗?方才看到的人影是真是假?
  十一知道,自己心神已受阵法影响,五感亦仿若被什么东西阻隔缠绕一般,混乱与迟钝交杂,故而此时此刻,他才对周身所见所感心生疑惑。然而这些所见所感便一定是真实的吗?十一到了此时,才真正明白雁惊寒当日突遭摄魂术袭击时的感受。
  他想以自家主上之性,必然十分憎恶这种感觉,雁惊寒不喜受制于人,更不会喜欢这种自身从内到外皆被人当成提线木偶似的经历。十一手上失力,一点鲜血终是染上剑身,他睁开双眼,眸中几许阴鸷,掩藏在锐利杀机中一闪而过。
  那种笛声变动之感又现,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斩断,气势瞬间一弱,看来陆三尺之剑,果然名不虚传。
  十一赶到之时,陆三正将身上向来形影不离的那柄重剑往前抛出:“师父接着!”
  随着这一声呼喊出口,十一定睛看去,就见前方正站着一灰衣老者,之所以说是“老者”,是因为据十一所知,陆三尺该是已临近花甲之年,而他此时亦在前方人影发间扫见几点星白。
  但除此以外,陆三尺周身并不见丝毫老态。只见他身着粗布麻衣,须发些许凌乱,身形偏瘦却无端给人一种狂放压迫之感,彷若壁立千仞。
  陆三那柄对常人而言略显沉重的剑握在对方手中却是轻如鸿毛一般,剑身嗡鸣,此刻陆三尺背对众人,从十一的角度看去,还未看清对方面容,却已感受到晃晃剑气。
  这样浑厚迫人的剑气,相信只消见过一次,便会铭记在每一个练剑之人的心中。
  见剑如见人,可见二十多年前,想出“陆三尺”这个名号的江湖人必然对此深有所感。
  十一离得近了方才发现,这处战场比之先前远远看来时更显混乱。场中更有峨眉、崆峒等弟子不一而足,可见他们虽然避开了演武场之险,却也不过是才出虎口又如狼窝。而他视线所及,一眼便已扫见慧静师太并崆峒掌门张千钟等人。
  依理而论,纵使吹笛人武功再是高强,摄魂阵如何凶险,有慧静与张千钟坐阵,也断然不会没有还手之力。但正如一个被操控的游龙可以牵制慧因师太,在场这些神志清明的武林人士亦已被四周失去理智的江湖同道团团围住、进退维谷。
  无法令这些人清醒、又无法痛下杀手,这显然正是碧水宫想要达到的效果。失去神志之人不知伤痛不知疲倦,仿若麻木狂躁受人驱使的兵器,任何人与之对抗久了,心力与武力都难免受损,而如此一来,则又给了摄魂术可乘之机。
  毫无疑问,这同样是一出环环相扣的杀机。
  想到这里,十一不免又暗自庆幸,幸亏没有让主上来此。毕竟那枚药丸有所限制,若是一朝不慎对方行动受困,或是被碧水宫之人发现后全力争对,等到时辰一到,岂非连脱身都难?
  十一经受不起这种危机,光是想一想,已不觉心中惶恐。
  “陆三尺,二十三年前你龟缩不出,今日又有何脸面在我面前亮剑?”十一一眼扫过场中形势,他心知雁惊寒必然在意峨眉安危,目之所及眼见灵云似身上有伤,正昏迷着被峨眉其余人等护在中间,原本还自纠结是否先行助其一臂之力,却不妨这念头刚起,前方形势已然大变。
  十一虽未亲眼所见,但猜也能知先前笛声之所以生变必然是陆三尺做了什么。然而自他赶到时起,对方却又偏偏迟迟没有动手,只以纵横剑气扰阻层层音律,站在那里矗立无言。一时之间,倒反而让人有些摸不头脑了。
  直到此时,耳听得那吹笛人所言,只见陆三尺才仿若自入定中回神一般,他并未接对方所言,只沉沉道:“从前我们比试,重兄总略胜一筹,你我则各有胜负。今日一战,想来该有个分晓。”
  在十一的记忆中,关于陆三尺的印象有两面,一面是来自江湖传闻,描绘出一个超凡沉默的剑客形象,一面则来自陆三的三言两语中,是一个仿若老顽童般的师父形象。而此时此刻,陆三尺短短一句出口,分明有肃杀悲怆之感,话到最后,却又仿若只是拈花轻叹一般,可以归于无形不见沉重。
  同为用剑之人,在这一息之间,十一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三尺剑的剑意所在——它既重又轻,既是负累又是释然。
  正所谓剑如其人,十一脑中念头急转,几乎很快便想到雁惊寒此前关于三尺剑与魔尊重霄的种种推测,原来剑中所见便是三尺剑的人生,这是真正的剑圣之境。
  从来高手对决,只在一线之间,更何况是从前已对战过无数次,对彼此招式都已了如指掌的对手。
  胜负只需一招即可。
  内力激荡,直令袖袍狂舞、沙石崩裂,更令围观之人胸中滞涩,不得寸进。四周仿佛有一瞬静止,十一只觉周身皆被某种密不透风的剑意包裹,他勉力守住心神凝目看去,却只见剑光如虹,如雷震四方,又似四方明亮皆归于一线,天地都为之失色一瞬。
  这一式太快,十一极目看去,也只来得及看到吹笛人运功至极,出手迎剑。
  “师父!”随着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胜负已分。
  只见一只手自陆三尺身前穿胸而入,一柄剑自吹笛人左肩斜斩而下,两者皆直逼心脏,不同的是,阻隔剑势的玉笛只是隐现裂纹,制住吹笛人的那只手却仿若倏然失力。
  吹笛人头上所戴的幂篱早已随着方才相撞的内力四散,露出掩藏其下的面容来。只见对方年岁该是与陆三尺相仿,纵使风霜袭脸、隐现皱纹,眉目间亦可隐约得见年轻时美貌,只是不知为何,满头青丝皆白。
  “这玉笛......”陆三尺睁大双眼,自先前起一直坚硬沉默的身影终于显出几许动容来。
  “剑意已成剑势却不能为,”那只手霍然穿胸而过,血流汩汩,染遍两人衣物。只见吹笛人冷冷看着陆三尺失力不稳,脸上神色岿然不动,一字一句清晰可闻,“陆三尺,剑圣之境又如何?你心中有愧,故而斩不下这一剑。”
  “师父!”陆三慌忙上前,抖着手去按陆三尺前胸,然而血流得太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三尺渐渐力竭。
  “没错,这支玉笛正是二十六年前我向你讨的生辰贺礼。陆三尺,你一生只求剑道,今日停剑,是因为这只玉笛,还是二十三年前的袖手旁观?”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方才那一剑,自己看似在最后关头以攻心取胜,实则在此之前,停与不停皆在陆三尺一念之间。
  如此万夫难挡却又收势自如的一剑,真正剑圣巅峰的一剑,这一战,陆三尺本可取胜。
  吹笛人口中所问,分明事关从前种种纠葛,然而她话语间听来却是一种堪称冷漠的平静,正如方才出手时的果决一般。好似她之所以问出此话,也不过想要一个答案,至于答案究竟如何,事过境迁过往成空,其实已不再重要。
  而值此生死一线,只见陆三尺亦好似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在最后关头,他并未回答对方所问,方才的那点动容亦仿佛转瞬即逝。只见他收回视线,将手中那柄剑交给陆三,近乎和蔼地笑道:“小子,看清楚了?”
  十一闻言心中清楚,陆三尺此问是在确认陆三是否看清他方才那一剑,他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剑道中。
  剑圣全力一剑又岂是轻松可挡,纵使陆三尺在最后关头停手,只见吹笛人亦是口吐鲜血,肉眼可见之处,周身皆被剑气所伤,更别提其体内脏器了。十一推测,今日过后,对方必然心肺俱伤,无法再恢复如常。而当此时刻,见势不对,只见原本在场中与中原武林颤抖的部分碧水宫弟子匆匆赶来,其中正可见四大杀手其二。
  十一脑中快速权衡,吹笛人既已重伤,没了主力摄魂阵自会难以为继。对方还不知有多少人马,事不宜迟,不若趁此机会,先一举突破为上。
  其余众人显然也与他想到了一块儿去,十一眼见张千钟等人破阵反击,正待招呼陆三先走为上。却见对方双目赤红,仿若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一般,眸中满是层层恨意,黑鹰盘旋尖唳,仿佛在附和陆三撕心裂肺的吼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少年提剑上前,不管不顾朝仇人奔去。剑身嗡鸣,是他亲眼目睹师父死亡的悲痛,是他自此以后被仇恨点燃的怒火。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在十一不可见之处,同样有一场对战刚刚结束。
  第200章 锥心之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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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三哀恸仇恨的嘶喊几乎要响彻天地,十一脑中嗡嗡作响,眼看着陆三尺就此溘然长逝,一时也不免为这传闻中剑术巅峰的陨落心生恍惚。
  然而这本就是江湖常事,正所谓刀剑常伴、生死一瞬,突然的生与突然的死都不过寻常。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十一心中突然重重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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