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他在姜落云动手时挡在雁惊鸿身前,他指点幼小的弟弟读书习武......他想他们血脉相连,除开雁不归与姜落云这两个疯子以外,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更何况从某一种程度而言,他与雁惊鸿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雁惊寒在对方身上看到与自己等同的无助、悲愤。
  在少时的许多个日子里,在姜落云喜怒不定的折磨中,在雁不归漠不关心的残忍中,他每每抱着雁惊鸿躲在房间,都觉得他们是在相依为命。
  雁惊寒惯于照拂弟弟,亦珍视他们兄弟二人间唯一的亲情,所以哪怕是被拘禁在云栖院三年时,他也从来不曾忘记忧心雁惊鸿处境。
  直到后来,他终于成功坐上楼主之位。
  以雁惊寒的聪慧,自然也并非没有发现雁惊鸿在某些方面超乎寻常的介怀,但他自问十分清楚对方自小所受的遭遇,只觉得一切亦算情有可原。
  往事已矣,雁惊寒并非沉湎过去之人,但他也心知自己无法让雁惊鸿对曾经种种释怀。
  所以他力排众议,给予对方地位权力。甚至在自己闭关突破的日子里,几乎已将整个揽月楼都交到雁惊鸿手中。
  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
  正如他之所以在雁惊鸿将希望寄托于“生息诀”时出言叮嘱,实乃句句恳切,出于一片好意。在这之后,虽然认为传闻并不可信但也不是没有设法查找,以致于对“生息诀”有关消息都曾有所涉猎......
  雁惊寒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有出于兄长的照护、信任、提点乃至迁就,在对方眼中赫然全是另一番模样。
  前世一句“为什么”出口,听得雁惊鸿咬牙切齿,声声控诉,雁惊寒几乎恍然只觉一切简直皆是一个笑话。
  可笑的既是自己,亦是雁惊鸿。
  自此以后,亲情覆灭,只有在对方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几可入骨的麻木与仇恨。
  而到了今世,自出揽月楼起,重新走过这许多后,雁惊寒更是觉得连花费精力恨雁惊鸿都是一种不值当了。
  至于对手?
  一个狼心狗肺,面目扭曲的白眼狼,又怎可配称一句对手?
  嫉恨、恼怒、耻辱......雁惊鸿心中几乎已被这种种情绪充斥,体内原本不算服帖的内力亦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他眼见雁惊寒翻身下马,视线轻飘飘落在前方昭影身上,终是忍不住率先出声道:“大哥好似对今日此景并不惊讶?”声音高亢而缓慢,有一种想要刻意激怒对方的得意。
  雁惊寒却仍是充耳不闻,只看向立在门边的昭影,神色冷淡,不辨喜怒道:“昭影,我自问从来不曾亏待于你。”
  “是,属下对主上本身从无怨言。”
  两人一问一答,话语间皆是如出一辙的平静,若叫不知情的人看了,大约还只以为乃是一场主仆间的寻常对话。
  “嗯,既无怨言......”雁惊寒闻言点了点头,他相信昭影所说并不为假。
  前世之时雁惊寒并不清楚对方具体因何叛变,自他在囚牢中醒来之时,得到的消息便是雁惊鸿早已与其合谋。
  直到今生,重来一次,雁惊寒自问许多事都已早现端倪,一开始他也不是没有认为昭影之所以如此,乃是出于与雁惊鸿私情之故。
  可是另一方面,雁惊寒又没有忘记,前世自己被雁惊鸿所囚之后,原本一直紧跟在对方左右的昭影反倒一次也不曾与其一同现身了,甚至就是在最后截杀自己的关键时刻,亦不见人影。
  雁惊寒口中不停,只听他声音分明丝毫未变,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样子,但不知为何,听在人耳中又似隐含嗤笑,“我以为你也并非全为私情。”
  雁惊寒此话所言分明与雁惊鸿有关,却仍旧连看也未看对方一眼,只目视昭影仿若十分寻常地作出结论道:“那便是为着其他了。”
  然而正是他这种太过寻常的态度,如此轻飘飘的,好似理所应当地点出某个众人皆能看出的事实一般,显然更令雁惊鸿无法忍受。
  只见他面容霎时扭曲,若说昭影方才顺着雁惊寒无视他的举止,答的那句“从无怨言”已让他维持不住脸上那股自鸣得意的神色。
  那么到了此时,端看雁惊鸿脸上神色,几乎让人毫不怀疑,他再顾不上多说什么,只下一秒便要朝雁惊寒出手了。
  只是不知为何,一息之后雁惊鸿却又按捺住了,只见他周身怒火喷薄,双手死死扣住座椅扶手,原本紧盯着雁惊寒的双目却慢慢朝昭影看去。
  这眼神十分复杂、狰狞,似含着一种早已了然的愤恨与耻辱,又似也有意等这场对话继续。
  依着暗堂规矩,昭影既然敢行背叛之事,便显然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雁惊寒自然也不会对其手下留情。
  只是事到如今,他不吝耽搁片刻,将个中原委弄个清楚,更何况如若雁惊寒所料不错,其中极有可能还牵涉到多年前有关姜落云袭击雁不归之事。
  雁惊寒虽然对姜落云已毫无感情,但不代表他乐于见到有人将她视作棋子,更何况当年若非此事,他也不会被禁足云栖院三年。
  想到这里,雁惊寒心中不由浮现一丝冷意,只听他直入正题,一针见血道:“你与暗随是何关系?”
  雁惊寒此话出口,说得虽是问句,但但凡对他稍有了解之人,大约都不难听出其中的笃定与不容置疑。
  果不其然,只见昭影闻得此言,脸色微变,只是很快他又想到什么似的,仍旧如方才一般道:“以主上之能,既能问出此话,想来心中已然有数。”
  雁惊寒闻言也不否认:“二十二年前定远县李家村一夜之间惨遭屠戮,又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据官府文书所载此乃附近山匪所为,整个李家村无一人幸存。”
  他看进昭影双眼,意有所指般道,“但也正是在这一年,你进入暗堂,而李家村刚好曾有一位与你同龄的小孩,名曰李昭。
  据载李昭乃是李家村一名哑女所出,此女家境贫寒,父母皆已故去,平日里全靠采药兼自小从父亲手上学来的一点医术为生。至于李昭,官府户籍簿上并未记载其生父姓甚名谁、来历为何,想来大约只有这名哑女并李昭本人知晓。”
  同样都有一个“昭”字,同样的年岁,再加上此时着意提起,雁惊寒这话在何处自然不言而喻。
  昭影听得对方所述,对雁惊寒将自己身世来历探查得如此详尽似乎并不意外。
  只见他闻言并不否认,似默认了自己便是“李昭”,但神色间也无甚变动,一眼看去,只仍旧如一潭死水一般,仅在听得雁惊寒提及“哑女”有关时眼中有些微波澜。
  雁惊寒见状也不在意,毕竟这点波澜已足以让他有所确认,只听他继续道:“假若你就是李昭,刚好在李家村被灭那年进入暗堂,又刚好躲过了暗卫必服之洗刷记忆的秘药,放眼整个暗堂,我想当年只有身为堂主的暗随能有如此手段,更何况仔细一看......”
  雁惊寒刻意将声音放慢,一字一句道,“实则你与暗随的面容也不无相似。”
  两人四目相对,雁惊寒话未说尽,但正如方才一般,其中之意已是显而易见——即暗随便是昭影生父。
  而昭影闻得此言,也终于再维持不住方才的平静,“生父”二字便仿若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只消一联想便是经久不消的憎恨与耻辱。
  雁惊寒见状,却不再顺着此话往下,再次开口反而话锋一转道:“如若我所料不错,十年前姜落云得以成功闯入雁不归闭关突破的石室,应该离不开暗随的手笔吧?”
  他不再停顿,“好一招顺势而为、借刀杀人,可惜姜落云没能就此将雁不归杀死。”
  雁惊寒自方才起,一直语声淡淡,但此时此刻,也不知是否因着提及当年有关的种种,只见他神色间不由显出某种冷锐的寒芒来,“但也正是因此,我想雁不归必然对暗随起了疑心。任凭暗随如何隐蔽,但暗堂规矩森严,暗卫进出皆有据可查。想来以雁不归的手段,想要查到李家村并不难。”
  话至此处,雁惊寒再次看进昭影双眼,在这一瞬间,只见他双目沉沉,依稀闪过某种复杂之色,只是很快又被冷厉取代。
  而后近乎轻描淡写又十分清晰地道出一个令人胆寒的推论道,“虽然暗随早在多年前,为了防止其悖逆违矩,不仅在楼外与人有私,甚至还留下子嗣之事败露,便已亲手将整个李家村付之一炬,不留半点行迹,甚至连你母亲也不曾放过。”
  若说自方才起,昭影这潭死水还只是略起波澜,那么此时此刻,便已是翻涌如海了。
  “至于他为何会将你留下,或许是虎毒尚且不食子,或许是也想同雁不归一般,培养一个继承人。”
  雁惊寒冷眼旁观,话语不停,说到此处似乎隐约带讽,但很快又消失不见,只略微加快语速接着道:“我猜一开始,暗随兴许还不忘有意无意误导你,让你以为李家村之事与雁不归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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