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张绾青继续破坏，能抓到什么就扔什么：“怎么不可能？就和你爸一样把我扔掉！你最像他，长得像，性格也像，没心没肺，狼心狗肺！”
  顾盼什么都能忍，唯独忍不了这种污蔑。
  也把手里的东西扔掉，转过头来冲着张绾青吼：“我不同意，我承认自己没心没肺，但我可不是狼心狗肺，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吼完了重新开始收拾，过了几秒钟感觉没发挥好，又补充道：“还有，我虽然出生的时候长得像顾东来，但是越长越像你，五官、骨架都像你，特别是性格，根本就是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盼委屈，眼睛里含着一圈儿泪，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张绾青拿出证据：“你不像我，你像他！你看看你的手指甲盖儿，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说着试图去抓顾盼的手，没有抓到，顾盼自己把手递到她眼前。顾东来的手指甲短，顾盼的手指甲也短，为了不那么像他，顾盼没事儿就自己抠，后来发现做美甲更有效，渐渐地甲床真的变长了一些，但还是没法完全抹掉顾东来的痕迹。
  “我有什么办法？我浑身上下95%的地方像你，可是你偏盯着5%的地方看，你想干什么？我看根本就是你想把我扔掉！”
  顾盼的声音已经哽咽，恨不得把十只手指甲拔掉，这就是她的原罪，十恶不赦。
  这几句话戳中了张绾青的心病。
  有的时候，她看顾盼不顺眼，只是因为她身上印着顾东来的痕迹，不断提醒她这辈子最不堪回首的经历。日子过得好的时候，她还能麻痹自己，糟透了的时候，就像眼中钉肉中刺，拔不出剔不掉，恶心坏了。她反复提醒自己，这也是她的女儿，但是每次见到顾盼，脑子里就会不自觉浮现顾东来的影子，挥之不去。
  她知道，这不是顾盼的错，但就是做不到。
  “我还能扔掉你？你长着腿，想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
  尤其是，顾盼和顾东来一样，现在还是正常人。
  顾盼终于绷不住了，从泪水崩落，到撕心裂肺：“总不能因为我没发病，你就说我像他吧？说不定等我50多岁的时候就和你一样了，或者等不到50岁就可以了。如果这样的话，我宁愿现在就发病！你说，我到底像你还是像他？”
  “像他！就是像他！”
  张绾青自己也很矛盾，她既讨厌顾盼像顾东来，又希望她像顾东来，起码看起来是一个正常人。
  顾盼擦了两把眼泪，强迫自己深呼吸，颤抖着嗓子问道：“妈，我还是不是你女儿了？”
  “你是顾东来的女儿！”
  张绾青不想心软。因为顾盼就是顾东来的女儿，她是张绾青的女儿，也是顾东来的女儿，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从顾盼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顾东来的名字就和张绾青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了，这辈子都别想撇清关系。越是这么想，她越是不忿、懊悔，感觉自己白活了，想回到30年前，甚至回到她自己还没成为受精卵的时候，永远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张绾青胡乱扔着东西，顾盼哭着也不去捡了，她抱住张绾青，抽泣着断续重复说着：“我也是你的女儿啊......妈妈......我只是你的女儿......我只是张绾青的女儿......”
  顾盼的体温传导到张绾青身上，心跳和脉搏相连，起伏的胸膛憋得两人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张绾青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儿活着的气息：“......我也希望你只是我的女儿。”
  听到张绾青的语气软下来，顾盼心里舒服多了：“妈，你能不能别再说什么把你扔掉，你又不是一件东西，我和哥哥也不是，他有什么资格扔掉我们？离开他，我们过得更好了不是吗？”
  张绾青努力伸出胳膊抱住顾盼：“更好了吗？”
  “当然了，你赚钱养我和哥哥，有没有他对我们的生活根本无所谓啊。而且......”
  可能因为哭晕了，大脑缺氧，顾盼差点儿就说出了不能说的话，还好及时清醒住口了。
  但是张绾青发现了：“而且什么？”
  “没什么......”
  张绾青重复：“而且什么？”压迫感又上来了。
  既然今天聊到这里了，索性就继续深入，顾盼已经琢磨很多年了：“而且......妈，不管你和谁生孩子，都会出现我和哥哥这种情况，不是吗？”
  顾盼总结，张绾青过不去的两道坎，一个是遗传的罕见病基因缺陷，一个是顾东来。关于前者，如果追溯起来可能要怪到祖宗十八代，最关键的是自己决定不了，所以只能接受。至于后者，却是我们可以主宰的。只要当顾东来是空气，根本就不把他计划到生活里，就不会怨恨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放过他，而是为了放过自己。而且现实也证明了，只要不提起顾东来，他就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顾盼这么说是为了让张绾青想开一点儿，别太把顾东来当回事儿，从他们那代人的传统思维里跳脱出来。可惜，张绾青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把顾盼推开，眼神突然空洞起来：“盼盼，你是在怪我吗？”
  顾盼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在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和妈妈的距离被无限拉远了，准确地说，她被张绾青从心里拿出来了。张绾青看着她，好像在打量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妈，我没有怪你啊......”
  “你就是在怪我，怪我把基因缺陷遗传给你！”
  “我没有，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基因缺陷，我早就想好这辈子怎么活了，我不结婚不生孩子，就算和你一样发病，我也能照顾好自己！”
  “那你就是在怪我照顾不好自己？怪我拖累你了？怪我害你不结婚不生孩子？”
  “我没有！”
  顾盼百口莫辩，越描越黑。
  她的人生预期确实是基于自己的病，这个病确实是张绾青遗传给她的，但是她确实完全没有一点儿怪张绾青的意思。
  “盼盼，你怪我，所以你要扔下我了是吧？”
  “不是！”
  第32章 魔力圈圈
  张绾青的车轱辘话说了几圈儿，终于消停了。
  顾盼喊来阿姨，和她一起把张绾青扶到轮椅上，推到卧室。
  “妈，你洗澡了吗？”
  张绾青对自己的要求特别高，还有轻微洁癖。
  发病之前，家里、车上、办公室，只要是她可能接触到的地方，都要时刻仔细打扫消毒。当然，不用她亲自动手。不过，张绾青喜欢每天穿大牌定制高级成衣，化精致全妆，踩高跟皮鞋，这些她都不让别人代劳，因为不放心。本来工作已经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她也不嫌烦不嫌累，总能挤出时间，走在潮流前端。50多岁的人风度翩翩，审美品味在线，举止硬朗利落，和年轻人打成一片，有空就要拉上一群朋友喝酒k歌或者在家里打牌。
  发病之后，虽然行动不方便了，她还是克服万难坚持每天洗澡。洗完之后，护肤工序一道都不精简，头发丝儿梳的溜光水滑，所有衣服全部换掉，连一粒轻尘似乎都不被允许存在。
  只是现在，这些琐碎的流程都交给了保姆。随着身体机能退化得越来越严重，保姆的数量也从2个变成了4个。
  张绾青声音很低：“还没。”
  顾盼把轮椅推到浴室：“我来。”然后嘱咐保姆把换洗衣服拿来。
  “不用，周姐帮我就行。”
  张绾青拒绝，她不想把自己的无能暴露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尤其还是小辈儿，这会让她感觉很羞耻。所以，她从来不麻烦顾盼。
  顾盼坚持：“妈，你还不好意思的？我小时候，不都是你给我洗澡？你就能把我看光，我就不能看你？”
  说着伸手抬起张绾青的胳膊，架到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揽住张绾青的腰，把她移到专门定制的可以固定身体的凳子上。
  这个位置正冲着镜子。
  “盼盼，你看我的脸，都不像样儿了……”
  张绾青盯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眼神空洞，脸上的精气神儿也瞬间被懈掉了。
  “妈，凡尔赛了啊！你哪里不像样儿了？皮肤比我还白呢……”
  顾盼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踩雷了，立刻住口。
  她长得像张绾青，唯独肤色随了顾东来，小时候和一颗黑煤球儿似的，现在倒是白多了。
  幸亏张绾青没揪着不放：“蜡黄，暗沉，皱纹，还有老年斑……”说着举起颤巍巍的手，抚摸眼睛下方的一个大色块，看起来非常孤独失落又无助的样子。倒是没有白头发，因为她都让保姆拔掉了。
  “妈，你这个年纪，长斑正常……”
  “我老了……”
  “你不老，你要活到100岁，现在才一半儿呢……”
  张绾青轻叹了一口气：“和你哥一样躺着，就算活到200岁又有什么意思？净给别人添麻烦……”
  她的样子并没有非常恐慌或者焦躁，反而是一种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久了，在所有反抗都宣告失败之后，连意志都被消耗殆尽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