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们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以前,哪家不死几个小孩儿?有的生下来就虚弱,放在家里随便喂点米汤,眼看着快要不行了的时候,就让村里专门负责送小孩儿的人过来抱走。更别说生病的了,医疗条件差,经济条件也差,有命活的就自己挺过去,挺不过去的就挖坑埋了。两位老人自己家里都走过兄弟姐妹,杨登云的爸爸现在排行老三,其实在他之前走了两个姐姐,实际上他应该排行老五。
  现在条件好了,如果能治好,肯定砸锅卖铁也要治。但问题是,治不好。如果孩子智力缺陷,生活也不能自理,一直这么拖着有什么意思?小野是杨登云的儿子,是他们的孙子,他们疼小野,也疼自己的儿子,他们不想看着这一大家子都被拖垮。
  所以,他们也站在周菁那边儿。
  关于周菁的这个问题,杨登云应该怎么回答呢?如果他是小野,当然不愿意一直躺着,但是……
  “小野不会一直躺着,他现在还不到一岁,只要基因治疗可以顺利开展,我就可以让他和正常孩子一样!”
  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嘴硬。因为不管基因治疗能不能顺利开展,小野的大脑和神经损伤已经是不可逆的了。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呢?每次吵架,他都会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杨登云,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这么做,除了让小野痛苦的时间更长,痛苦的种类和花样更多,还有什么效果?他不能坐,不能站,不能走路,不能出去玩儿,不能上学,不能走进社会,不能工作赚钱养活自己,他每天躺在床上等着别人把吃的喝的端过来,再把拉的撒的端出去,他真的会开心吗?他真的不会恨你吗?”
  周菁苦笑。
  她家里也有老人。爷爷五十多岁的时候脑梗发作,之后几年连续出现了几次血栓,从最开始的走路跛脚,到只能坐轮椅,再到完全瘫在床上……整整几十年的时间,中间无数次通过拒绝吃饭的方式表达自己不想活了,最后身上的褥疮怎么护理也避免不了,末端循环完全坏死,脚趾手指发黑掉落,毫无尊严……
  看到小野的样子,周菁脑子里就控制不住地浮现各种可怕的画面。
  她害怕,不想让小野走到那一步。
  杨登云也害怕:“那你是什么意思?放弃他吗?不治了吗?我告诉你周菁,不可能!”
  周菁不知道从哪里搜到一部电影,名字叫《罗伦佐的油》,电影中的小男孩儿患有x-连锁肾上腺脑白质营养不良。医生告诉罗伦佐的父母,这个病现在根本无药可治,只能通过改善饮食缓解症状。他们不相信,决定靠自己的力量救儿子,争分夺秒与死神赛跑。通过研究发现,可食用油酸和纯芥酸对儿子有效,最后得到了官方认可,成为ald患者最普遍使用的食疗处方。罗伦佐的父母还不满足,为了让儿子完全康复,开始组织科研人员开展人体髓鞘再生计划。1992年电影上映时,罗伦佐14岁。16年后,2008年,罗伦佐过完30岁生日离开了人世,比当初医学界预计的多活了22年。可是,他的母亲因为长期过度劳累焦虑患上了肺癌,2000年就去世了。2013年,罗伦佐的父亲也走了,没看到人体髓鞘再生计划实现。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关于ald的完整治疗方案。
  她让杨登云也看了,本来希望他看到罗伦佐躺在床上直到30岁的难堪和人类在罕见病面前的无力,可以认清现实,放弃徒劳挣扎,没想到,反而激发了他要进行基因治疗的决心。
  “杨登云,你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置小野的需要于不顾,你根本不关心他,只关心你自己!”
  杨登云扯着脖子青筋暴突:“小野的需要是什么?死吗?”
  “他需要安安稳稳地走完他的人生,他不想自己的生命被毫无质量地延长!”
  “也许可以有质量呢?”
  周菁的嗓子已经哑了:“你根本保证不了!”
  “可以试一试!”
  “失败了怎么办?他的痛苦你能替他承受吗?能吗?”
  类似的话她已经说了无数遍,可是杨登云根本不理会。
  “万一成功了呢?”
  “不可能!就算成功了,也不能让小野恢复成正常人!”
  “说不定可以救别的孩子……”
  “杨登云,我不会让小野成为你的实验品,他是一个人,不是小白鼠!”
  周菁不是自私的人,她只是不舍得小野。谁的孩子谁疼,她不想让小野遭罪。如果她可以替小野生病,她肯定替了。如果她可以替小野成为实验品,让杨登云拿她做研究,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替了。可是,怎么哪个都替不了啊。
  杨登云愣了两秒,反驳:“小野也是我儿子,我不会把他当实验品!”
  “你就是在把他当实验品!”
  第37章 这种要求
  凌晨两点。
  保姆周姐从张绾青房间出来,瞬间变了脸色,本来用力堆着的笑立刻垮了下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还顺着门缝儿往后狠瞪了一眼,把手里的毛巾甩到地上,嘴里嘟嘟囔囔:“大半夜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又要吃什么火龙果,吃完了还得拉,伺候不完你了……”
  她不知道顾盼已经回来了。
  在厨房切火龙果的时候,刀锤在案板上,砰砰砰,拿盘子的手也很不耐烦,震出了清脆的碎裂声,哗啦——,盘子真的断成了两半,还掉了几片小渣。周姐还是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反正这个家里只有两个废人,一个动都动不了,一个不让她动她就没法动,这么想着,就什么也不怕了。干脆直接把烂盘子从高空抛进垃圾桶,完全不在意它们碰撞出了更加刺耳的响动。
  终于切好了火龙果,周姐先塞了两块到自己嘴里,大口嚼完,还不够,又塞了两块。等到吃得只剩下几块了,看着寒碜,也让人生疑,又重新切了一个,把盘子摆得满满的。
  端起来正要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本来就是深夜,家里只开了几盏小灯,昏暗中,顾盼的样子格外吓人。她刚到家,才脱下鞋子和外套,周姐就从张绾青房间冲进厨房,整个过程她都尽收眼底,一个场景也没落下。
  周姐发现门口的人影是顾盼,显然慌了。
  她小心试探:“顾总,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
  “你从我妈房间出来的时候,我就进门了。”
  顾盼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当然告诉她实话。此刻,顾盼脸色阴沉,面露凶光,如果不是考虑到张绾青还醒着,她现在就要发火了。但是她必须忍住,不仅是因为张绾青在等火龙果,更因为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竟然被人这么嫌弃。
  周姐一阵胆虚,腿都颤了,支支吾吾想解释,“我我我……”了半天都没编好合适的托辞。
  顾盼打断她:“先把火龙果送过去,喂我妈吃完,然后到书房找我。”
  为了让家里保姆工作顺心,顾盼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摆架子,更不会甩脸色。因为妈妈和哥哥都要拜托她们照顾,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就算钱给够了,也免不了产生各种情绪。所以,在她这里,就多给大家补偿一下。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勤恳善良好脾气的周姐,背着人的时候竟然是这副德行。
  顾盼心里突然害怕,这只是她看到的,在她看不到的时间和地方,她还会干些什么?尤其是张绾青本来对生活要求就高,各种麻烦事儿一件接一件,如果她心里有怨言,又不能当面发作,万一在吃的东西里做手脚,或者……
  更别提哥哥顾奇了。他瘫在床上,大半个身体基本没有知觉,如果想施暴虐待,不仅别人发现不了,就连顾奇自己可能也不知道。
  顾盼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强撑着走进书房,手气得发抖,踹了两脚沙发边缘,然后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梳理大脑中蹦出来的各种问题。
  周姐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冷静的样子。
  “周姐,当初招你过来,咱们说好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周姐就是负责夜班的,从晚上10点到凌晨6点。这段时间,张绾青大部分在睡觉休息,偶尔会起来喝水、活动、上厕所,所以周姐的具体工作量并不大。当然,考虑到是夜班,需要颠倒黑白调整作息,所以管吃管住,工资甚至还略有提高。当初,周姐说她不介意夜班,特别满意这份工作。
  周姐的脸憋得通红:“知道。”
  顾盼故意压着脾气:“那你解释一下刚才的行为?”
  周姐看她似乎没有那么严厉,开始卖惨:“我……我就是打了个瞌睡,有点儿起床气……”
  顾盼听不下去了:“你知道自己上的是夜班吧?你的休息时间可以灵活安排,想上午休息就上午休息,想下午休息就下午休息,为什么偏要上班时间打瞌睡?我妈一天晚上能叫你几次?两次?三次?五次?最多能有十次吗?你的工作量够小的了,凭什么起床气?周姐,你真好意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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