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拿五个粽子换来的,怕是不够吧。”她心有惴惴,生怕自己占了便宜。
  言修聿带着粽子上街一则是家里吃不掉了想拿出去,二则是想送给因看病相识的几个贫苦人家,尤其是那些家中只剩孤儿寡母的,此举也是略尽绵薄之力。
  去的路上被人拦下,是个从未见过的生人,那人衣衫褴褛的看不出来路,说要跟她以物易物换粽子,言修聿也没想换到什么好东西,左右家中剩了这些粽子,反正都是拿出来送人的,送给他也无妨,那人却偏要塞给她旁的物件交换。
  言修聿以为是不要紧的杂物,哪成想换来了不错的棋,她拧眉道:“如今去找他怕是为时已晚了。”
  “既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姑娘也不必挂怀。”陆箴劝慰她。
  棋盘和棋子都有了,置之不理岂不是白费了,为此言修聿请陆箴教导她棋艺,教了几日言修聿觉着比她起初以为的难上一些,但还能应付,于是跟着学下去了。
  下着下着,言修聿便想起与她换了这盘棋的人。
  五个粽子换好玉打磨的一副棋,怎么看也不是合算的买卖,那落魄的行人究竟是经历了哪些波折才如此抉择。
  “公子,”陆箴抬眸望向她,言修聿问道:“在公子看来,这副棋的主人为何要与我交换呢。”
  陆箴指节分明的手指敲敲棋盘侧方,他胸中早有猜想:“姑娘瞧,这上面刻了字,想是西南章氏打磨的棋盘,品质上佳,运送也颇为麻烦,从古到今多半只在西南一地贩售,也有些富贵人家或是痴迷棋艺的人花大价钱托人买了用马车小心运回去,那这副棋盘的主人不是西南一地的人便是富贵公子。”
  言修聿回想那人的模样,“他的衣衫很是脏乱,说不准到底是哪种出身,不过确实有些西南一地的口音。”
  “那便是西南一地的人,”陆箴落下一子,“倒是不难猜了。”
  言修聿捏着棋子许久,迟迟才肯落子,心都在陆箴说的话上:“到底是何事?”
  陆箴摸索着玉质的棋子,神色平淡得仿佛是在说今夜的夜宵:“姑娘可曾听说过京城里闹出过一档子科举舞弊案?姑娘碰上的应是西南一地的书生,西南一地人杰地灵,举子皆是文采裴然之辈。就在今年春闱,数位世家子弟靠着钱财买下了许多西南书生的成绩,陛下勃然大怒,将舞弊的举子纷纷发落了。”
  心怀鸿鹄之志的书生被牵扯进科举舞弊,一生都不得参与科举,颠沛流离行至此地,身上的银两都不够买个馒头,不得不拿出珍视的棋盘换来吃食。
  所谓天边的闲云野鹤,掉在了地上也不过就是泥土和野鸡,照样要被人踩踏杀戮。
  “可笑的还在后头,虽说都是舞弊,王孙公子舞弊和平常书生舞弊后果也不尽相同,王孙公子尚有父辈求情,书生们只能等着流放了。”陆箴托着下巴,凉凉地讽刺道,他落下棋子,抬头又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催促言修聿:“姑娘快些落子吧。”
  不是言修聿想捏着棋子不放,她学棋不到两日,将将弄清了规则,要她抬手便落子实在是为难她。陆箴还在边上诉说她甚少听闻的往事,言修聿听得入迷了,陆箴反倒落了子来催她,她略气恼地蹙眉,不自觉责怪起对手:“公子下慢些,我学了两日,别说臭棋篓子,连个棋篓子都不是呢,催我也没法更快些。”
  她难得无理取闹,陆箴见了觉着新奇,更觉着有趣,只是在她苦思冥想时陆箴不便做出大动静,于是不作声地抬手拿衣袖藏住嘴角的笑。
  这局棋是不大公平,陆箴自开蒙时便学了棋艺,彼时他同家中兄长师从大儒,棋艺磨练至今已是出色至极。言修聿此前不常碰棋,正经下棋还是头一遭,在陆箴面前自然相形见绌。
  俗话说棋品见人品,陆箴下棋惯于下一步想三步,这颗子落了对手如何应对都要想好了,手下放着棋子心里盘算不停。言修聿则懒散许多,她似是高兴怎样下就怎样下,未必是步好棋,她也绝不悔棋。
  “我不催姑娘,姑娘慢慢下。”陆箴垂下手,觑着言修聿思索时舒展不开的眉宇,故意接着前言说起了后语:“说起那科举舞弊,姑娘今日碰上的,想来就是西南一地被流放的书生。姑娘可会想他们所受的刑罚过重了些?”
  言修聿终于落了颗棋子,她不假思索道:“毕竟他们是被收买的,许是家中贫困不得为之,因此被流放实在是罚重了些。可这决断是陛下和朝臣下的,他们考虑的想必比平头百姓多,若是有误,早有更聪慧的人指出来了,也轮不到我来置喙。”
  这话让陆箴一阵无言,片刻后他落子,“啪嗒”一声后他轻声道:“姑娘真是随性随心。”
  “若是事事都要我来考量,那岂不是要累坏我?”言修聿盯着棋盘说道:“我是个乡野村妇,那我考量的就是乡野村妇的事,我还是个医者,我考量的也都是病人的事宜,旁的与我是有干系,可也不至于令我朝思暮想。”
  这回她落子快了许多,落下棋子后她抬眸看着陆箴叮嘱道:“从公子的脉象看,公子是有些思虑过重了,我与公子不同,不能劝公子把心里想的都放下,但身为医者还是想请公子试着放下些思虑,事事都牵挂只会累坏了自己。”
  以往也常有人劝陆箴放下,那时他身处京城,身边四周风云诡谲,放下不放下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此时在这乡野之间,同他说放下的人是救助他的医女,身上是她缝制的粗布衣裳,身边尽是草药和花树的气息,下棋的对手胸中既无城府也无大志。
  只那一刻,陆箴是真真切切想放下了,他大可就此沉湎于乡野的安逸间,京城的难言之隐和身不由己通通扔到一边去。
  第十章 添了新伤
  他们下着棋直至傍晚,天越发热,晚间言修聿只做了两样凉拌小菜,天热了人胃口都变小了,言修聿做的菜品也比之前少。
  正好天热,灶火烧得旺也让掌勺的厨子躁得慌,这几日言修聿从厨房出来都是一身汗,家里人胃口不佳反而成全了她。
  不过天热也有难办的,以往菜蔬放久了也无大碍,如今放两日便蔫巴了,这还是言修聿特意挑了阴凉处存放的缘故,若是直接放在太阳底下更是容易坏。
  用过饭言修聿又领陆箴进房,给他换了伤口上的药。
  换药时言修聿仔细摸索查看过,伤口渐渐长出粉白的新肉,想来不过一个月就能痊愈了。
  言修聿作为医者心里高兴,面上也满是喜色,她把伤口包好,收拾药瓶时高兴地同陆箴说道:“公子的伤再仔细养几日便能大好了,到那时公子必能启程回家了,养伤数日公子憋坏了吧,伤好了公子也记得小心应对,骑马射箭都当心旧伤,若是不放心公子回去大可找别的医师看看,不论如何,公子还是小心调养着······”
  陆箴从榻上坐起身,沿着纱布的轮廓细细摩挲伤口,他听着言修聿喋喋不休的嘱咐,面上不见烦扰之色,反倒目光沉沉盯着她忙碌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会,”陆箴轻声道:“姑娘的医术我自然不会怀疑。”
  粗大的发辫在她腰际摆动,耳畔的碎发还湿湿地腻在一块,脸颊上残余一片浅淡的红,她身上还留着厨房里的灶火味,如今和草药味杂在一块,像一杯添了荤油渣的清茶,乍一喝难以入口,在舌尖抿着品尝却还能尝出些别的滋味。
  “多谢公子信我,只是自己的身子,还是多注意些。”言修聿拿帕子擦去手上的膏药,转身想同他再嘱咐几句,谁料一回头便被站在她身后的陆箴惊得向后撤了两步,肩背撞上了橱柜发出一声“砰”的响动。
  陆箴笑意浅浅一层覆在脸上,低头柔声问言修聿:“姑娘这就嫌我烦了?急着送我回去。”
  他陡然凑得这么近,言修聿不自在地动了下脑袋,发丝蹭在木头橱柜上,她垂眸道:“公子总是要走的,能回家公子不高兴吗?”
  这倒未必,回家了他也不比在这过的自在。
  陆箴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咽了回去,“姑娘照料我多日,姑娘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想到离开此地后,我与姑娘难有机会再见,心中不免惋惜。”
  “有缘总是能再见的。”言修聿抬眸,盯着陆箴的脖颈玩笑说道:“往后再见公子可不要跟这回一样奄奄一息了,医治公子的重伤一回便足矣了。”
  “受一次伤就能在姑娘院中静养数日,得姑娘悉心照料,”陆箴挪了一步,把言修聿从他和橱柜之间放出来,话语既轻浮又郑重:“那我再受数次重伤也未必是坏事。”
  翌日言修聿早早醒了,昨夜陆箴的模样她怎么想都觉着奇怪,这公子在她这儿住的时间不短,都是一副如沐春风的世家公子模样,昨夜他怎么一副鬼气森森的阴沉样子。
  莫不是担心回京路上遇刺,才跟她纠缠,想在这多留几日?
  这倒也说得过去。
  言修聿身为医者,自然不愿她悉心医治的病人伤愈后再受伤,若是陆箴是为了护着身子才不肯走的,言修聿也做不出抄起扫帚赶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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