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那人被说得哽住了,憋了许久也没法辩驳,半晌才沉声道:“此事过后,你我二人之间便两清了,我不再欠你的。”
“那是自然。”言修聿柔声道。
这世上的人,性情都大不相同,待不同性情的人,也要用不同的法子。
寻常人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便能将事情完满办下。可倘若那人习惯了当甩手掌柜,遇到了微不足道的麻烦便要踌躇不前,那和颜悦色便再无作用了,非得要些冷言冷语才管用。
待给人用过药,那些神色恍惚的女人们稍稍清醒了些,她们之中年龄稍长的一个妇女头个跟言修聿搭话。
“姑娘,你又想将我们送到哪儿去啊?”
妇人身上有些外伤,言修聿就顺手取了药和纱布来,给她依次包好了。
“去哪儿?我也拿不准。”言修聿给妇人盖上被褥,问道:“你们想去哪儿?”
这些女人未必是从一个地方来的,见她们如今的境况——被圈禁至今都无人解救,恐怕都无处可去了。
这么多女人,贸然将她们放跑难保不会被抓回去,要给她们找个出路,言修聿还得思量。
“你……不是要将我们卖掉?”妇人声音发颤。
同屋的人还昏迷不醒,言修聿吹灭了两根蜡烛,“我为何要卖掉你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粮草牛马,哪是我能卖的。”
说着,她想起这些人中有几人的身契都没拿回去,难怪人会惴惴不安。
她找出从庵里带出来的卖身契,问妇人:“阿姐你叫什么名啊?我把你的身契找出来给你。”
妇人怔愣,“名……我的名仿佛是……王萍?”
“王萍……王萍……找到了。”
轻飘飘的一张纸搁在榻边的桌上,压下的又好像是这个妇人半生的命运。
言修聿轻声道:“阿姐,这张卖身契你留着或是烧了都行。若是旁人醒了问你,你记得告诉她们到我这儿来讨身契。”
“就……这些?”
“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言修聿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榻边,“阿姐准备以后去哪呢?”
王萍茫然眨了眨眼,“去哪……我能去哪……”
之后王萍说了自己是如何到尼姑庵里来的。
起初,她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侍女,家里出了些丑事,便将她们这些年龄稍大的侍女挑了几个卖出去,事发突然,又是被主家责罚打出去的,手上一点银子没留下,就这样王萍回到人牙子手里。
她是正经被买到尼姑庵里的,两位师太将她买回来后先叫她去做些洒扫的粗活。虽说日子清苦,可到底还算安稳,每日劳作活着便是。
日子却在一日忽地过不下去了,那夜王萍在庵里安睡,却在身下模糊的痛感中醒来,一睁眼,人仿佛坠入十八层地狱。
“那夜之后,我竟有了孕。不单单是第一回,之后的许多次我都有了孕。头一回,她们让我生了下来,将孩子又卖给了人牙子。第二回,有孕不足三月,她们就让我服药,流下个不成人形的胎儿。往后……”
“不止一回?”言修聿惊道:“那样多的女人,倘若都是这样的法子,又不是人人都身子康健,如何能挺过去?”
王萍眸中流露出惊恐之色,“……那座尼姑庵里,掩埋的尸骨远比活着的人多。”
夜里落雨,好在雨丝绵绵,路上只将她的衣衫沾湿,回了厢房脱去外衫,倒也不觉着潮湿了。
时辰太晚了,言修聿不便再大张旗鼓地梳洗,她拿帕子沾了沾温水,擦拭过身子就好了。
她吹了灯,在榻上躺下,却没法即刻入眠。
忧思之时,房门被推开条缝,人影钻了进来,一步步走向榻边,言修聿依稀还能闻见雨水的腥气。
来人在榻边坐下,纱帐拂过他的面颊,英俊的面容好似被薄雾笼罩,外边的雨像跟着他进了屋里了。
“怎么了?”言修聿问他。
陆箴俯身,牵起她的手,掌心贴在他颈上的伤痕处,他抱怨道:“伤口疼。”
掌心下的伤疤凹凸不平,细细摩挲,就仿佛是在摸一块嶙峋的山石。
疤横亘在他颈上,多像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丘,时时刻刻刺痛她的眼。
她前后仔细摸了摸,柔声问道:“可是雨天牵扯到伤口了?”
“说不清,许是这几日忙,不注意扯到伤口了。”
说不清,那就是没个缘由了。
言修聿收回手,本该落在床榻上,却被陆箴接住了,掌心的茧蹭着她的手腕。
大抵因着他是文官,自幼时起读书写字,掌心的茧也与武将的茧不同。
武将手上的茧都是几次蜕皮后长成的,被刀枪软磨硬泡过,指腹和掌根无处不是硬的。
陆箴手上的茧在食指上的更清晰些,旁的地方都宽厚柔和,不算多硬实。
真是一双没受过罪的手。
言修聿脸向外边偏了偏,话音里带了笑意:“你是担心我走了吧?”
陆箴不语,是默认了。
“放宽心,”言修聿轻声安抚道:“我若是要走,会提前同你讲一声的。”
话音刚落,握着她手腕的劲却更大了。
言修聿倒不介怀他今日来寻她,左右她也有事要同他讲:“这座尼姑庵里,藏着些事,你应当是知晓的。”
“自然。”
“我原以为,此事牵扯的人不多,事态还算不上棘手。想着你与这座尼姑庵里的主事人颇有几分渊源,便不想让你搅进来,免得惹出麻烦。”说着,言修聿就觉出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可我今日问了,才发觉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样容易,牵扯到的人和事都不止一两个。我前思后想,若是你一无所知,才是给你惹了麻烦。”
他的黑发落在言修聿的掌心,发丝柔顺得没有一个结,陆箴道:“你想说的事,我都知晓的。若是担心此事牵扯到的人,你放心,他们不会再来惹是生非。”
一座尼姑庵,面上的佛门重地,底下却是蓄养暗娼,甚至用药让她们生子,将婴孩与胎儿按价卖出去。
如此骇人的行径,可并非是两个老师太能操纵的。
就算静慧师太曾在宫中呆过,手腕异于常人。但买来抑或是拐来女子,再做中间人拉来客人在她们这间暗地里的青楼做客,甚至是掩埋已死之人的尸骨,都绝非她的力气能做到的。
“此事与许多人有牵扯不假,细细查下去,还是能查出马脚的。”陆箴对这事也是花了心思的,“循着静隐师太的踪迹,便能查出她们这桩买卖里,买家与被买的人不曾来往过,全然是由其中媒人做主的一桩买卖。”
言修聿不假思索道:“那岂不是只要将媒人铲除了,买家也无可奈何?”
“是这个道理。”
“那媒人便是那二位师太?”
陆箴摇头,“不止,她们还有位帮手。不过若是这二位不在了,她们的帮手也翻不出浪来。”
他话说得笃定,言修聿听着也觉得可靠,还是不忘问:“当真能如此简单?”
“当真,”陆箴捏了捏言修聿的手腕,“想将此事办好,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第六十六章 欲壑难填
“今日庵里骚动了一阵,我猜想,应当是你做的。这次,又找了谁帮你?”
“算是……朋友?其实也算不上。”言修聿不大愿意称今夜帮她办事的人为朋友,“我呢,帮过他三回。第一回是帮他家中姊妹看病,第二回是替他带一封信,第三回是帮他藏好一样物件。这三件事,都不算难办,却很是麻烦。他先前欠了我好大的人情,这回可算是还完了。”
陆箴笑笑,“酒肉朋友就不算朋友了?”
言修聿抓了抓掌心的发丝,反驳道:“哪有什么酒肉?我跟他来往几次,都不曾在他那里吃过一盏茶。”
“是吗?”陆箴故作惊讶,“那可真是抠搜。”
“那人还算有几分家业,做事却分外小家子气。今日也是,先前说好的,却险些半路反悔。”言修聿也笑,“我救你的时候,见你的衣衫料子极好,模样又是好的,便猜你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带你回去时,原是想好的,这回必要收一份贵重的诊金,可不能再做赔本生意了。”
哪成想,后来她是收到一笔银子,却不是以诊金的名头送来的。
陆箴对这事倒是有他自己的见解:“起初在你那儿醒过来,我见自己换过衣裳,还以为你同我肌肤相亲过,要我以身相许呢。”
言修聿听了笑得止不住,半晌她抹掉眼角的泪,道:“你是才子佳人的话本看多了,连这种事都信。”
“若是寻常闺秀,出了这种事,也是免不得要拿婚嫁来堵住世俗的议论的。”陆箴替她拂去脸颊上的发丝,“你不是寻常闺秀罢了。”
这话像是在夸奖,言修聿却不受用,“若是寻常闺秀,也不会救你回去了。”
若她是寻常闺秀,她也是不会一人独居在小镇上,更不会把路边的伤患拖回家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