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徐春莺这两日见她虽清眸璀璨,香腮粉黛,举止极为利索,但说话时又带着不同寻常的轻浮,再加之她身边总是跟着一位厚涂铅粉,对谁都没好脸色的孙姑母,她心中对秦抒娘的身份也就猜出了一大半来。
  但这与她无关,云门寺中的每个人似乎都带着秘密被围困在此处,进退失据,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云门寺每日所备饭菜都会比寺中僧人香客能享用的食量要多出一截来,这多出的一些究竟是给了谁?想到此处,她抬眼望天色,心中并不恐惧其它,只是继续期待着夜幕的降临。
  第二卷 第2章
  “备,快准备一艘大船。”曾伯渊在县衙中急的发癫:“买也行,征也行,抢也给我抢来一艘。”他一着急就会上火,此时嘴角的痦子边缘发红,显得比往日更肿大,他唾沫横飞地嘶吼道:“总之,明天上午我要看到潮阳的码头有一艘船可供这些歹人出海。”
  他一通乱叫之后,下属急忙去办,曾伯渊则气喘呼呼地坐在软塌上,肥厚的胸口不断起伏,在县衙书房伺候的小妾冷琴赶紧端上一杯凉茶为他降火。曾伯渊烦躁地一把将冷琴推开,独自盘腿思索起来。为何云门寺明明已被隔离,却依然能得知外界县衙中的事?昨晚又死一人,那自然是因为他们也有外援,而且外援不是在码头,就是在这县衙内有——想到此处他撇了小妾冷琴一眼,这小娘子不过十八岁,生得乖巧老实,一年多前由他的正妻胡芷桃出钱在宝安县的桃花坊买下为他做妾。说是做妾,她在时冷琴却都随侍在她身边,这冷琴若是起了什么外心,也只会向着胡芷桃,两个娘们儿的关系非常亲密。但此时的胡芷桃还被困云门寺中,性命堪忧呢,左右冷琴也不能与那群歹人通气害了自己的主子。可平时出入县衙书房的人就这么几人,个个都与自己亲密至极,若叛徒出在这里——想到此处曾伯渊惊出一身冷汗,这样下去他早晚人头不保!
  想到此处,他摊开书案上空白纸卷,写下几个名字分别是:
  冷琴,子瑶,单莲
  这三位分别是他的妾室,均可自由出入县衙书房,他与亲随讨论事宜时候也都随侍在侧。除了子瑶是自己选择之外,单莲与冷琴均是胡芷桃后来主动为他纳入曾府。思忖片刻后,他又写到:
  傅元,夏少勇,马学古
  傅元是跟随他多年的亲随助手,夏少勇则是潮阳县衙班头,而马学古乃刑房官吏,这两位都是自己来潮阳县之后才相识,均有可能出卖他的可能。
  想到此处,一名身材精壮,瘦脸高鼻,捕快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禀报道:“大人,我们只来得及从波斯商人手中征得了一条回航的商船,只是他们被我们拦下颇有不满,船上又装着他们采购的丝绸瓷器等货物,因此要价极高。”说话的正是县衙班头夏少勇。
  “只是要他们的船,不要货物。你找个地方让他们住下,货物若他们不放心可自行卸下。钱么——”曾伯渊手中的纸扇扑哧扑哧一顿乱扇,他不善理财,因此一谈到银两就会心烦气躁:“告诉他们只租不买,二十两黄金没有,二十两白银可给他们。”
  “真的只租么?”夏少勇颇为疑虑。
  “潮阳县衙的官库中哪里能凑到二十两黄金给他们?就先这样置办,只要先把船办好,那群波斯人随后再处置。”
  那枚红色烟火在天色还未发暗时就已直冲云霄,红光笼罩灰暗天空,但云门寺中的许多人都看见了,那样巨大而明亮的焰火并不容易被人忽视掉。
  红光掠过天空时,徐清风在庙中虔诚礼佛,点一炉清香,三拜九叩,一位小沙弥在身后呼呼喝喝,她再睁眼回头,她待在青烟缭绕的昏暗之处,仰看庙宇之外却是漫天金亮红霞。
  左院中众人皆被那灿烂红光所吸引,秦抒娘一袭水红宽袍在院中如蝴蝶般翩飞,她在四处找光芒的来源,那光也终于将虚弱不堪的朱伶拉出了禅房,一张苍白的小脸望着天空,犹疑不解。潘枫在禅房中被光笼罩,却始终不愿睁开眼睛去看上一眼,此刻他只想随刁均死去。县令夫人胡芷桃则孤单地坐在禅房蒲团上,背脊单薄双肩沉甸甸地下坠,她从窗户看对面山顶升起的霞光,一朵接着一朵,全落进她透亮的黑眸中。
  青虚面朝深山,淡淡的红光笼罩他清隽的面孔,这位僧人心中暗喜,他们所求巨船此刻已停在潮阳码头静候东去。
  若每一步都按照计划中进行,云门寺就无需再有人因此殒命。
  “这就是你们的传讯方式,引焰火为信。”阳雁走进门来。
  “今夜不必再有死亡发生。”青虚说道:“明日,将关梨青放出牢狱,送上船去,船上要准备好足够的清水与吃食。”他低下头去:“否则,再死一人。”
  “那关梨青可是死刑犯,怎能随随便便就放了?”
  “这是潮阳县令的难处,却不是主持师伯你的难处。”青虚道:“师伯若有闲心不如担心担心你的那些私奴,都是些幼儿小孩,继续长时间被困在地库之中,也不知最终会有几人因病而亡。”
  阳雁眉头一挑:“你早就知道?”
  “既然决定在云门寺设下死局,自然会将云门寺里里外外都了解个透彻。更何况,云门寺与梨青的渊源不仅仅如此。”
  “哼,操心我的事不如先想想你自己在这云门寺中要如何脱身。”阳雁冷言甩袖而去,言行中全无得道高僧的淡泊与镇静。
  在焰火之后,徐春莺赶忙回到禅房,婢女雅容早已按吩咐为她准备好一身窄袖夜行衣,一把鱼肠剑。
  她一边换衣一边交代道:“我前日已探查清楚,地库暗门十有八九就在寺院中庭左边的大书房,但每夜大书房都有一名僧人轮流在里面诵经,似乎在死守那道暗门。稍后你需想法将守在里面的人诱开一段时间,我才能顺利摸进去找那地库入口。”
  “夫人,你确定春瑶小姐是被这云门寺的僧人掳走的?”雅容忐忑不安地问道,她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极为惊惧。
  “十有八九在此处。”徐春莺沉稳道:“我已寻她十来天余,除了这云门寺外,我手中已再无线索。”
  十三天前,徐春莺的亲妹春瑶从新会前来潮阳探亲的途中被一群黑衣罩面的歹徒掳走,当时同行护着春瑶的镖师一路追到云门山附近,就再寻不见歹人踪迹。这云门山附近时常出没歹人,专门劫持孩童幼女,伪造卖身契之后再送至北方贩卖。到了北边,人生地不熟,加之年龄尚小,被贩卖的幼童无论如何辩解哭闹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徐春莺深知岭南私奴贩卖猖獗,只能上下打点一笔银子,这才终于从大醉的私奴贩子的口中得知了云门寺的地库所在。
  “我可从未提过那地库的主人是谁,潮州方圆百里内所有私奴均出自那沽名钓誉的云门寺中,你们却把那当做朝拜圣地哈哈哈哈。”那私奴贩子两斤烧酒下肚,舌头拧结,将腌臜又满是老茧的手攀上徐春莺瘦削肩上:“我只愿意将此事告诉你,你可懂我心意……”“我懂。”徐春莺笑着一板将醉汉拍倒在地:“我懂你姑奶奶。”
  阳雁的小弟子青叶今夜反复默诵僧伽吒经七七四十九遍,消业化难。他年方十六,自五岁被阳雁带回云门寺后,就随师傅修行,虽他也自觉被关在书房地下的幼孩可怜,但平日里脑袋早已被阳雁潜移默化,从未觉得师傅做的任何事有不对之处。庞大的私奴生意每年都能为寺中赚金万两,这些钱也曾在来年有灾害或战乱时捐出去救济难民。但踡缩身体日夜藏在蒲团下方的孩童最大年龄也不过十岁,最小四五岁,都只及垂髫之年,人人恐怕都曾是家中至宝,青叶细想下来也颇为不忍。因此但凡轮到他值守时,都会选择念诵《僧伽吒》,所谓消业化难,很难说清是为了坐下的那些孩童还是为了自己。
  那日夜风习习,他推开书房门窗,只点油灯一盏,借窗外浓烈月色翻开膝头经书。突然间嗅到夜风送来的焦苦味,青叶放下书,走到门边探头一看,只见自己对面的右书房内明明暗暗有红色火舌在窗内四窜,青叶当下心中大惊,也不管师傅曾叮嘱的看好左书房门,拔步就跑向后庭通知值守的师兄们。
  当日,如雅容依徐春莺之令,是要假装受伤或尖叫诱开左书房中的青叶。她虽是徐春莺的婢女,对春瑶只见过几面,心中并无什么深厚的情谊。加之她生性怯弱,平日见到蛇虫鼠蚁都能瑟瑟发抖不敢上前,她绝不想为了个没有交情的人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思来想去又不知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让那臀部一直粘在蒲团上的小和尚挪动一步。于是只好放火,她心想地库在左边书房,烧掉那无人的右边除了毁坏些老和尚的财物也无其它不妥之处。她哪里知道,书房虽是左右分开,但书房下方的地库气道相通,一边着火,另一边很快也会浓烟滚滚,地库中人绝无活路。
  伏在暗处的徐春莺一见右书房着火,心中就已暗呼不妙,埋怨自己不该太过信任自己的婢女,片刻后她又见青叶步履匆匆地从房中出来,当即咬牙先潜入了左书房中寻找那地库暗门,倒是好找,就在书房正中央的一扇蒲团下找到了石门的入口,可却左右也推不开。她哪知这地库当初修建就是为了关押私奴,石门门锁带有机关,并不是靠蛮力就能打开的。眼看对面书房的火光越来越亮,徐春莺在书房中急得团团转,生怕藏在地下的人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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