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两人之间静默片刻,沈太傅老谋深算,沈词阴狠毒辣,最后到底是沈词先沉不住气了,他看到沈太傅这张脸便想起了惨死在雨夜血泊中的人。
  也许沈太傅已经不记得那个人了,毕竟为了铸就沈诗的绝世天才之名,什么良心都能丢弃,谁都能当作垫脚石。
  但是沈词会记得,他永远记得。
  “爹找我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说这件事情吧?”沈词唇角扬起,道:“比起前几日,爹的气色可是好了许多。”
  沈太傅比起前几日心如死灰的模样的确是好了许多,他像是一夜之间年轻了五六岁,顿时又回到了曾经容光焕发的时刻,手中握着茶盏,道:“既然知晓我找你的目的,身为子女,理应遵从父母之命,不得有违,行舟,告诉我,你的大哥现在在哪里。”
  最后一句,才是沈太傅的目的,他问他的爱子在哪里。
  沈词眼底掠过了一丝讽刺,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的人,道:“北疆。”
  这样笼统的回答,说了和没说也差不多,沈太傅眼神微微一沉,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警告,道:“行舟,人……”
  “人不要太没有良心。”不等沈太傅说完,沈词便将剩下的话给说了出来,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沈太傅,缓声道:“这话我的耳朵都快要听出茧子了。”
  “你!”沈太傅哪里被旁人这样怼过,顿时老脸有些挂不住,不过他收敛怒气,只是道:“我知道你自小妒忌你的兄长,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连你兄长还活着的消息都要瞒着,如此这般无情无义,着实是令人震惊。”
  “我倒是没这么震惊。”沈词笑了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嘲讽道:“你能养出沈诗这样懦弱无能,敢做不敢当的人,我倒觉得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这一方面,他和你是真的很像,太像了。”
  沈太傅的脸色在窗台暗影之下显得异常难看。
  “要我提醒一下你吗?爹。”沈词站起身,他身着青衫,腰间悬着软剑,唇角扬起堪称温和的笑容,可眼底却容不得半点笑意,缓声道:“那年花灯节上,沈诗七岁,他站在台阶上指着一个店主和一个乞丐,说‘此玉虽小,但玉质通透,价值不菲,不是一个乞儿能买得起的,可想而知,定然是这个乞儿偷了店主的东西,着实是手脚不干净’。”
  沈词的眉梢微微上扬,似乎是在模仿当时沈诗说话时的模样。
  那一瞬间,沈太傅的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他的呼吸都略微滞重了一点。
  “而后,当朝太子太傅开口,道‘云朗如此推断,有理有据,着实不错’。”沈词笑眯眯地说起那些尘封往事,明明不过是一段小事,却让沈太傅打翻了茶盏。
  “最后,围观人群纷纷赞扬沈诗仅有七岁,便已知如何断案,颇有太傅大人的风范,乃是惊才绝艳,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沈词语调温和,他凑近了沈太傅,双手撑着桌案,可眼神却陡然一变,而后厉声道:“然而,这沈诗不过是仅凭一面之词胡乱判案,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皆指责这个乞儿乃是小偷,其实真正的小偷乃是店主。”
  “沈词!你在胡说什么!这等小事!莫要再提!”沈太傅仿佛是被戳中了什么痛点,不愿意在提起这件事情,就想要打断沈词的话。
  “店主担心事情败露,便将乞儿关在了后面的柴房之中。”沈词笑眯眯道:“他不准乞儿胡乱说话,不准乞儿为自己分辨清白,他要这个乞儿担下污名,但乞儿不肯,还扬言要告到官府去。”
  这一段对于沈太傅而言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被沈词这样猝不及防地提起,他的眼中错愕和烦躁交缠,似乎想要沈词不要再说。
  “于是。”沈词顿了顿,他垂眸轻声到:“店主痛打了乞儿一顿,乞儿彼时不过也只是个十岁幼童,一顿毒打,重击头颅,竟然就被这样失手打死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让人心烦意乱。
  “云朗说得那件事情,有何问题?一个乞丐怎么会有银钱去买一个玉石?”沈太傅深吸了一口气,他道:“那是云朗断的第一个案子,彼时只有七岁,如何担当不起一个神童之名?”
  “他无凭无据,仅凭自己的猜测便直接断案,怎么不算错?!”沈词骤然暴怒,他猛的欺身上前,眼神里满含怒气,厉声道:“事情之后,你们明明知晓沈诗说错了,说的不对,但是担心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会对沈诗的未来有影响,于是便隐瞒了下来,于是这件错案,冤案,店主无事,沈诗无事,你们夫妇二人都无事,只是死了个乞儿而已。”
  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额角青筋暴突,咬牙怒道:“你们要为沈诗铺垫青云直上的路,要为他铸就神童之名我管不着,但是为何要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沈词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仿佛又回到那一夜,鼻腔里都是阿兄鲜血的血腥气,他满含热泪,放声哭泣,怀中的阿兄被人拖走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
  他被压在了地上,稚嫩的脸上都是泥水,只能看到地上的血痕。
  那一天,他找到了亲生父母,进入了沈府。
  那一天,他失去了自幼相互依偎的阿兄。
  他恨,恨自己是沈太傅的亲子,是沈诗的亲手足,恨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害死阿兄凶手一家人的血。
  每每午夜梦回,他总是梦到阿兄不理会他。
  “我一直以为你们不知道自己弄错了,以为沈诗不知道自己错了。”沈词卸了口气,他肩头微颤,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却吐字极为清晰,恨声道:“可是其实你们都知道!沈诗,沈诗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的错判害死了一个人,所以他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所以你们安慰他,所以最后他原谅了自己!多好笑啊,他害死了别人,于是他原谅了自己!这世道是疯了吗!”
  这些话说出口,沈太傅已经大惊失色,他骤然起身,一双眼睛目光如炬落在了沈词身上,腮帮子抖动着,最后才猛然压低声音询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我?”沈词神情苍白,在窗户烛光的阴影之下,显得恍若索命恶鬼,阴冷道:“你装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那死去的乞儿与我的关系了吗?”
  果然,这话一出,沈太傅眼神冷了下来,他不再询问,而是肯定道:“所以你幼年落水,醒了之后高热几天,醒了之后便什么都忘了……”
  “假的。”沈词唇角微微扬起,道:“装了数十年,我累了。”
  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沈诗被人抱在怀里低声安抚的时候,他站在窗外听着这一家人讨论如何将这件事情从沈诗心中挖去。
  沈词厌恶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骨血,他幼时总想着有朝一日,血流干了,骨头都碎了,这样才好,后来长大了,他想着这群人必须死。
  他们都要为阿兄陪葬。
  “五年前,那个店着火了,店主死在了里面,浑身烧的焦黑,真是可怜。”沈词垂眸靠在柱子旁边,他轻轻摩挲着腰间软剑,笑着道:“三年前沈诗在北疆,冻毙于风雪之中,可惜,人没死,不过也成了个傻子。”
  “……”沈太傅在听到沈诗成为了傻子之后,就愣怔了一下。
  “沈夫人说的对,你们不该捡我回来的,你们捡我回来,就是捡回了一个吃人的恶鬼。”沈词缓声叹气,目光落在了屏风后面,忽然开口道:“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季大人。”
  一声惊雷,闪电劈过空中,隐隐能看到屏风后面的身影。
  季明前沉默着走了出来,他道:“我不信你说的话,云朗不是这种人。”
  “本就没准备让你相信,沈太傅自己心中清楚即可。”沈词笑着道:“不过想必楚玄铮肯定让你将所听的话要一五一十告知于他。”
  对于季明前而言,他一直都认为沈词太聪明了,这种聪明和沈诗的聪明不同,沈词的聪明让人觉得恐惧,仿佛被他看上一眼,便什么都被看穿了。
  “沈词公平正直,善良无畏就是最大的谎言。”沈词才不管季明前和沈太傅难看的脸色,他微微扬起下巴,十分不屑道:“他不过是个懦夫,敢做不敢认的胆小鬼。”
  余毒攻心,昨夜他又吐了口血,算算时日也不过还剩下月余。
  他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对了,和你主子说一声。”沈词唇角骤然开始溢出血迹,他眼前略有些昏暗,捂着胸口道:“余毒未清,我只剩下月余时日可活,楚玄铮最好想办法救救我,否则我死了,沈诗必然不能活。”
  如出一辙的威胁方式,但次次管用。
  在最后昏迷过去的时候,季明前下意识将人扶住,他扭头看向沈太傅,只见对方面色微沉,顿时心头一动,本来还有些怀疑沈词的话是否是真的,可如今以他对沈太傅的了解,极有可能是真的。
  “季大人。”沈太傅开口道:“莫要听小儿胡言乱语,他是病了,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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