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带着手套把烧肉取出来的下一秒,便听见莲雾很低却急促地呜咽一声。他回头便见着刚刚还在好好地吃饭的狗,不过一分钟不到的功夫已经倒在厨房门口。
手里还发烫的盘子都顾不上去管,他随手丢在一旁的流理台上,盘子因为重心不稳摔落下来,发出刺耳的瓷盘碎裂的声音。
但此时除了莲雾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也不用顾了——
许越匆匆忙忙几步跑过去将莲雾抱起来,又怕动作幅度太大让莲雾更加难受,只好在可控范围内尽量用最快的速度抱着狗下楼去开车。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日子,偏偏是这个时间!
大年三十,常去的两家宠物医院都关了门,许越尽量保持冷静,驱车循着导航去找其他的宠物医院。
因为紧张和担忧以及害怕而产生的汗水顺着脸侧滑下来,流向脖颈。
车辆尽量快而平稳地行驶,期间许越频繁地通过后视镜去看莲雾。
眼见着它的呼吸越发微弱,趴在座椅上甚至连呼吸时身体的动态都快停止,许越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随着莲雾的离去而停止跳动。
太突然,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就像常玉离开的那天一样。
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折磨我?
他痛苦地想。
第5章 琐碎
大半个小时过后,许越终于找到一家没有关门的动物诊所。
门面很小,大概是就近用自己的房子作为铺面。
许越抱着莲雾进门的时候,一家人还在最里头的屋子里看电视,许越在外头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发觉后出来查看。
老天的眷顾似乎只到此为止,莲雾被放在小小的手术床上时,已经气息微弱到肉眼已经难以察觉到它的呼吸。
检查不需要多久,病危通知一样的话自兽医嘴里吐出,“年纪太大,摔了一跤……内出血。”
许越有些不敢信,也不愿意信。
他愣了好几秒,看着莲雾侧躺在床上甚至连痛苦的呜咽声都已经发不出来的样子抿唇不语。
最终还是不死心一般明知故问道:“救不了了吗?”
“能活这么久已经是很长寿的狗狗了。”兽医的表情也不太好,看着莲雾痛苦的样子,不忍心地别开眼,“提前安乐吧,不然活着也是白受罪……它坚持到现在,可能是舍不得你。”
舍不得我吗?
许越蹲下来将脸和莲雾的双眼齐平。
它似乎连睁眼也耗费了太多力气,察觉到许越的靠近,还是用力撑开眼皮去看他。
许越伸手很轻很轻地抚摸它的头,又亲昵地捏捏它的鼻子,双手轻柔地虚虚地捧着莲雾的脸,将额头凑近靠在莲雾的头顶。
而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没能陪我跨过这一年,莲雾,你会不会不开心?”
莲雾蹬了几下腿,大概是想转身趴过去或是站起来,却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只徒劳无功地小幅度动了动便泄气。最后的最后,也只是静静地费力睁着眼睛看向主人。
许越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将一切不舍与自私都随着这口气吐出,站起身来答应了兽医的提议。
药剂的注入过程并没有太多痛苦,或许也是因为莲雾从摔倒那一刻起就在忍受难以想象的疼痛,故而时至现在注射药剂时反而没什么痛感。
它没有半分挣扎,只是很安静地侧躺在手术床上,安安静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许越的方向。
就像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在遗憾自己没法如许越的愿一般陪他到年后再道别。
许越的视线也始终停留在莲雾身上,强迫自己不逃避视线,死死看着小小一管液体被缓缓推入莲雾的皮肉血管之中,看着朝夕相伴这么多年的狗渐渐彻底失去呼吸。
莲雾的大半辈子都活在可怕的死寂之中,甚至临至终了,都只是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说不难过,说没有不舍得,说不心疼,自然都是假话。
可又能如何呢?花大价钱让莲雾痛苦地吊着这样一条命,不是更残忍么?
莲雾是常玉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这最后一点念想也走了,对许越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已经想不到自己还能靠什么活着。
人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回忆度过的,一遍遍地回忆便会一遍又一遍再次经历失去那一刻的苦痛。
这无异于精神上的凌迟。
许越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勇敢的人。
在遇到常玉之前,他甚至没有勇气自己面对生活带来的伤痛和苦难。
高中因为比赛事故一辈子没法再跑步,引以为傲的体育成绩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笑话,高考分数也没有出现奇迹。没有大学可以读,养父母也对他彻底失望。
于是坐火车去隔壁省城打工,兜兜转转换了好些工作。又听说隔壁省发展更好,便跟着别人来奉阳做生意。
二十一岁的年纪却因为热血上头为人拼命,断送一条小腿,以及一个彼时也勉强称得上光明的未来。
几年的牢狱生活出来后,他的热血好像也在监狱消磨殆尽,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一道消逝。
他开始用尼古丁和数不清的酒精麻痹自己,用伤口和鲜血带来的痛觉逃避心灵上的酸楚。
那时候的许越是一滩烂泥,混迹在酒场和各种各样游离于法律边缘的圈子。只差一步,或许便跌入永不回头的万丈深渊。
是常玉把他拉回向上的正轨,是常玉给了他再一次生命。
可如今,常玉和莲雾都抛下他离去,他这条命,好像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
莲雾死后,时间像被按下加速键。
许越在两天内处理好莲雾的一切后事,甚至和殡仪馆的人商量好,日后将莲雾的骨灰和自己葬在一个墓里。
其实他去年已经拿手里最后一点积蓄买下一块墓,就在常玉旁边。
这钱是他和常玉一块存的,那时候想着,存到一定数目就带着莲雾自驾游,去更南方看海,再去北边看戈壁,看草原看大雪。
到头来,远方化作一方小小的墓地,他们的未来和想象中大相径庭。
但这样好像也不错,至少死了之后,两人一狗也算团聚。
日后朋友们来祭拜,也不需要跑两个甚至三个地方。
何瑞和何湉怕许越想不开,大年初二便驱车从景利县赶回奉阳,刚好赶上莲雾的小小葬礼。
那样大一只狗,抱在怀里满满当当的一只,烧成灰之后,也不过是一个轻飘飘小小的盒子。
许越没有哭,抱着这只小小的盒子发了很久的呆。
最终还是何瑞看不下去,上前推推许越,“已经走了,活着的还是得往前看,许越。”
这话,当年常玉走之后,何瑞也说过。
许越回神,看一眼何瑞,又看一眼站在何瑞身后也脸色不太好的何湉,最终又将视线落在怀里的小盒子上。
他嘴唇很干,嗓子也干,声音沙哑得吓人,喉咙像是被无数碎石碾过磨过,呼吸也觉得痛。
但这样沙哑又微弱的声音,在空荡的小房间里响起,何瑞何湉两兄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常玉当年离开之后,骨灰也没比莲雾重多少。”
那时候常玉被病痛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甚至已经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
原本长到遮住眼睛的刘海早就不复存在,头发因为药物影响早就掉得一根不剩。
也是那时候,许越一咬牙将一直坚持留着的合适长度的头发也一口气剃掉。
没多久脑袋便变得像刺猬一样刺,许越偏偏特别喜欢用这个脑袋在常玉身上蹭,还强迫常玉伸手盘他想头,被常玉结结实实揍了好几下。
再后来头发也没留长过,保持着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寸头发型,看着不太好惹的样子。
再想起如今。
一眨眼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接连送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狗,许越很难做到什么“往前看”。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给何瑞何湉听,说出来也不过是让他们徒增担忧,还不如放在心里压着。
如此想着,他勉强勾了勾唇,偏头朝两兄妹笑笑,“我没事,酒吧的事这段时间你们多看顾着点,我想休息两天,行吗?”
“你歇十天半个月都没事,”何瑞拍拍他的肩膀,“万事还有我们呢,难过也别一个人憋着。”
何湉也开口试图缓和沉重的气氛,“是啊,咱什么关系,你也别太把一切都憋心里,不舒服就来找我喝酒,我一定奉陪!”
许越点点头,面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愈发难受起来。
他想起,能和何瑞何湉认识,也是因为常玉牵线搭桥。
何瑞和常玉高中相识,后来又救下险些轻生的常玉,两人的来往便日渐频繁,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妹妹何湉自然也慢慢和常玉熟稔起来。
——要是那年没有死皮赖脸认识常玉,又坚持不懈狗皮膏药一样粘着缠着追求到常玉,他竟然连一个稍微关系好些的朋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