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也起身走近。两副年少的面孔被火焰映得发亮。
“我打赌这林子里一定有。我小时候抓过很多。”阮英说着挥手一揽,仿佛将迸溅的火星也握入掌心,“就像这样。”
黎恪知道捕萤火虫该用纱网,却未说破,只学着阮英徒手捕捉火星。火在掌心微小地燃烧,像一场濒临危险的冒险,决绝而沉醉。
指尖灼烫,簌簌如燃。阮英与火光融作一片,成为黎恪生命中最灿烂也最短暂的一场烟火。升腾得太高太急,因此熄灭时才格外沉堕。
*
黎恪此行来纽约是为参加法学院同窗珍妮的婚礼,设于长岛的花园酒店。
他前一夜抵达时已经很晚了,顶着时差浅浅睡了几小时,次日醒来整顿洗漱,换上一身熨帖西装赴约。
他早已将安排好的贺礼送至新人新居,因为记得珍妮爱花,临行前又特意订了一束玫瑰,怀捧而至。
珍妮还未换上婚纱,一袭亚麻白裙立于阳光中,见黎恪与花走来,欣然上前与他贴面相拥。
她深深嗅过花香,笑道:“你真贴心。不过我得先把它放在礼品台上。”
黎恪点头,随她走向堆满礼物的长桌。他的目光掠过各式各样的鲜花和礼物,倏然间,被一束极其出挑又安静的花攫住。
它置身于一众绚烂馥郁之中,却好似带着山间雾气:白色和黄色的花朵,蓬松如云絮的花枝,细小的叶,深色浆果零星点缀。他下意识地伸手,以指尖极轻地触了触那簇苔藓,确认它的柔软并非幻觉。
珍妮走近轻笑:“很特别,是不是?你记不记得去年我和马克在瑞士旅行的时候出了事故?是一队《国家地理》的人帮了我们。我们婚礼也邀请了他们,这是其中一位摄影师今早去附近林子里采来的。”
黎恪微微倾身,翻开了系于麻绳上的牛皮纸卡片,钢笔字有力洒脱——
“mark&jenny:新婚快乐。阮英。”
第3章 雨与莲
07.
夏令营的床板很硬,黎恪睡得并不沉。粗粝床单磨着皮肤,令他几次辗转,黑暗中,他睁开眼睛,忽然发现有一道光在晃动。
手电的圆光从窗外探入,他坐起身,窗外的人见他醒来,便低声唤他:“黎恪,出来。跟我走。”
这好像才是阮英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在黎恪心里,已预演过无数次。
他在熟睡的张卓身旁换上速干衣与球鞋,阮英的手电光晕随他的脚步轻轻跃动。
推门而出,阮英就等在门外。白t恤束进洗旧的牛仔裤,头发不知为何湿漉漉地贴着脸颊,眼角漾着笑纹:“跟我来,黎恪,带你去看萤火虫。”
深夜穿行于林间,如潜入远古洞穴。他们拨开一层层黑暗的帷幕,走向某个未知的尽头。
黎恪自然地握住阮英的手。阮英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地回握。
“得快些走,”阮英回头说。
黎恪点头,没有问为什么。阮英这样说,他便这样跟随。
光斑在浓黑中如海上孤灯。他们并肩航行,渐渐听见细碎水声,是他们前几日一同渡过的河。
阮英放轻脚步,黎恪默契地效仿。他们如两名暗夜的潜伏者,悄声踱至河岸,迎面撞见一整片流动的萤火。
无数萤火虫那细小荧绿的光点,在低矮的草丛与灌木间穿梭,有些浮于河面之上,连成一条流动的光带。
虽然极度兴奋,他们却被这景象慑住,一时都静默。黑暗中,阮英转过头来看向黎恪,那双眼睛,亮过萤火。
看了一会儿,阮英又催黎恪上路。他们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
阮英忽然向前跑了几步,停顿片刻又跑回来,往黎恪手中塞了几颗浆果。黑暗中,果实泛着幽紫,散发酸甜的气息。
“这能吃吗?”黎恪问。
“当然,我在北欧也采过。”阮英语气笃定。
黎恪已将浆果含进口中:“真的?”
阮英的笑声在林间回荡:“假的。你这么容易受骗,真能读法律吗,黎大律师?”
不知阮英从何得知他的志向,但黎恪并不生气。刺激的果汁在他口中迸开,冲上鼻腔,之后甜腻才缓缓从舌尖蔓延。
他的指尖也被染成暗红色,在夜色中显出一种诡异又妖冶的血腥。
阮英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果子:“这东西我家乡也有很多。小时候常吃,我奶奶总在门口喊:‘英雄,英雄,来吃红果子。’”
黎恪敏锐地捕捉到:“‘英雄’是你?”
阮英难得显出羞赧。他低下头“嗯”了一声,像是为说漏嘴而不好意思:“我以前叫阮英雄。”又忽然抬头一笑,“hero,明白吗?”
黎恪跟着念出那个单词。
阮英眼神灼热,漆黑明亮。他要追逐他,要与之走向世界终点。
他们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时间或许有些晚,又或许正是时候。天际已经裂出一道锐利的银灰色线,随即被一种难以定义的粉金色渗透,天空的颜色逐渐变得浓郁近乎脆弱。
太阳并非是一跃而出的,而是如熔金般,漫过山脊。
黎恪忽然陷入一种绝对的寂静,但不是无声,是一种被放大的嗡鸣声,也许是血液流过耳朵,也许是地球正在转动的错觉。
阮英轻声打破沉默:“很美对不对?我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这么熬到日出。”
他停顿片刻,又说:“我的家乡种满了一种树,我们叫它‘金急雨’,夏天最热的时候,它就开始疯了一样开花。一整条街,从头红到尾,天上地下,全是红的、金的。风一吹,花瓣就跟下雨一样,掉个不停。在树下看日出,比这美一万倍。”
“黎恪,你淋过金雨吗?”他最后问道。
黎恪思考了几秒这个问题。
小时候生日party的时候,父母为他拉响礼花,蛋糕都沾上金屑。长大一点,他在辩论赛上拿到冠军,整个舞台为他落下庆祝的彩带,他那时早已学会镇静地立于其中,任它们落满肩头。
但他觉得这些都不是阮英所说的“金雨”。他想让阮英告诉他,想让他带自己去看。
于是他摇头:“没有。”
“那你闭上眼睛,”阮英的声音像一种温柔的诱导,“把头抬起来一点。”
黎恪依言闭眼仰面。初升的阳光将他的眼皮照得通红。忽然,他脸上触及一片清凉——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片细碎的花瓣,如同被点燃的金色星辰,旋转着、闪烁着、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头发上、眼睑上。一场微型的金急雨。
后来黎恪才知道,那花是黄菖蒲。
此刻阮英放低手,望着他,神情明亮。他周身镶着金边,光线照亮他睫毛上细小的水珠,使他看起来不像凡人,而像一座被点亮的神祇雕像。
08.
那天他们回到营地时,迎接他们的是神色焦灼的老师与同学。意料之中地,他们遭到了严厉的批评。即便黎恪一再解释,却仍从老师的语气中听出对阮英根深蒂固的怀疑。
很快,黎恪就开始发烧,其实回来的路上他已隐隐不适,却误以为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
朦胧中,他浑身滚烫地倒在那张坚硬的床上,头顶冰袋融化的水顺额角滑落,又冰又烫。他在混沌的梦里浮沉,却仍恍惚觉得,初生的太阳正落在他身上——
暖的,烫的,带着黄菖蒲清浅的香气。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阮英的眼睛开始频繁入他的梦,并再未离去。
之后的一切,于黎恪而言越发模糊。
偶尔清醒时,他听见老师正在打电话,反复说明他的状况。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始终提不起一丝力气。
黎恪的高烧持续三日才退。
第四天清晨,一辆黑色轿车驶入营地,锃亮车身如一架来自异星的冰冷飞船,突兀地停驻在尘土飞扬的空地上。它与木屋、篝火残堆、晾着湿衣的绳索格格不入。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母亲的脸。
黎恪已换回洗净的白色上衣,在老师的注视中走向车门。
“我们一直担心你太过拘谨,黎恪,”母亲的声音依旧温柔,却透出明显的失望,“却没料到你会放肆到这个地步。”
他大病初愈,胸中仍堵着一团雾,只机械地坐进后座,沉默地呼吸,未作任何回应。
母亲回过头来,轻声问:“张卓说,你大半夜跑那么远……是一个男孩执意要带你去的,是吗?”
黎恪后颈蓦地一紧。他摇了摇头,却没有辩解。他知道,有些话一旦出口,只会引起更多麻烦。
父亲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从车窗望出去,打量着整个营地。
“这里的环境和管理都太差了,”他最终说道,“我们会和组委会沟通。现在先跟我们回家。”
“我想去和伙伴们道别。”黎恪低声开口,声音还透着虚弱。他很少违逆父母,但这是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前座的父母交换了一个“终究是孩子”的眼神。母亲最终应允,说他们会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