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纪浮先在镜子前愣了下,他视线先看了看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身后发黄的瓷砖,挣扎片刻,说:“是。”
“在做什么?”万荻声问。
“刮胡子。”
“……”万荻声沉默了下,“我进来帮你?”
纪浮没有锁门,放下刮胡刀把门打开,朝他笑笑:“左手刷牙洗脸还行,刮胡子怕把自己脸划烂。”
万荻声“嗯”了下,从水池面上拿起刮胡刀,打开水龙头冲了冲,一甩水,动作停滞了。
莫名其妙的,万荻声动作一停,纪浮也跟着不动了。
“怎么了?”纪浮很小声地问。
“我……”万荻声站直,“我不会给别人刮。”
“喔。”
纪浮明白,这就像是面对面不会帮别人扎头发或者系鞋带,反手了。
纪浮的身高在他眉眼之间,这么近的距离需要稍微抬头:“那、那还是算了吧,我忍几天。”
万荻声有一种“报恩”感,虽然不明显,但很努力。他攥着刮胡刀,没让道儿,这卫生间太小了,万荻声不让开,纪浮没法出去。
“这样。”万荻声咽了下,“我可以站在你后面,这样就顺手了。”
万荻声用热毛巾捂着纪浮的下半张脸,镜子里只露出一双眼。万荻声身量更高大,从镜子里看,完全贴在他后背的姿态像是在捕食。
大约半分钟后,万荻声放下毛巾,把剃须膏抹在纪浮的下巴。被热毛巾敷过后胡茬软了很多,接着,万荻声一只手钳住他下颌两端,固定住。
下一刻,冰凉的刀片从耳根下方刮过来,万荻声的手很稳。纪浮有点视野模糊,他紧张,因为有另一个人拿着刀片在自己脸上游走,他也心跳很快,万荻声身上有香皂和机油汽油以及尘埃的混合味道,这些味道像气流在环绕他。
……“谢谢啊。”纪浮自己用打湿的毛巾擦干净,凑近镜子看了看。
万荻声刮得很干净,匆匆丢下一句“不客气”就从卫生间溜了,溜得特别快,纪浮都没来得及再夸他两句。
时间还早,没到睡觉的点。
万荻声说去天台抽根烟,纪浮想都没想跟着一起上来了。
快九点,冷得很,但天台没什么风,附近有高层建筑挡着了。万荻声看看他,稍微站远了两步。邓宇不在的时候这两个人话很少。
“对了。”纪浮说,“我刚收到工地经理转账了。”
“嗯。”
“六百多,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纪浮笑笑。
万荻声跟着笑了下:“因为程倩在城里上班的广告公司一个月给她开一千五,邓宇就想,包吃住划掉一半多,七百差不多了。”
他解释完,又看看纪浮。纪浮和他不一样,他每次来天台是喜欢往上看,看远处的居民楼写字楼,纪浮向下看倒盐巷子。
“你为什么愿意七百块?”万荻声问。
“因为这儿是我老家,还有我不想努力了。”
“什么?”
纪浮转头看他,头侧过来的时候头发被风卷了卷,说:“我以前跟你差不多拼命,通宵加班回家洗个澡继续上班,累死累活不敢体检,后来发现我赚的钱,我买的房子车子,我的那些股票,说没就没。”
“所以……”
“所以七百块包吃住就意味着在你这里我不用努力。”纪浮笑起来,从搭着栏杆换成靠着的姿势,脑袋往后仰了仰,“万老板,我以前在京城光是车位一个月租金就两千,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甚至我都不知道生活是什么。”
“但你不一样。”纪浮又说,“你目标很明确。”
“你怎么知道?”万荻声夹下烟,侧过来,手臂放在栏杆上看着他。
纪浮说:“你银行卡是法院冻的吗?所以微信不能转账。”
“是。”
“对啊,所以你想要的就是赚钱。”
“大部分人都要赚钱。”
“拼命赚钱。”
“不一样吗?”
纪浮想了想:“有些区别吧,说不好。”
万荻声没说话,咬上烟低头吸了一口。他又看看纪浮,有种错觉,一阵风就能把他从这儿吹走。不是说纪浮多么纤薄,是他觉得纪浮很轻,而不是像自己,用力想要扎根,别被吹走。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纪浮又说:“哎——以前总听别人说‘人生就是去码头整点薯条’,结果我人到了码头发现自己是薯条。”
万荻声扑哧笑了,他也刷到过这句话:“为什么?你想说什么?”
“给我涨点工资吧。”
“你不是不想努力?”
“太少了呀万老板,下午想买个咖啡都没舍得。”纪浮扬了扬右手给他看,“我给你当学徒呗,以后你干活我给你打下手,你揍人我给你套麻袋,你杀人我给你抛尸,但我抛尸的时候你得望风。”
万荻声笑得差点被烟呛着。
第8章
纪浮的左手可以正常生活,万荻声发现,他不仅是左手可以吃饭写字,甚至还能左手用鼠标。他坐收银台倒腾着电脑,鼠标线绕了一下放到左边,无名指按左键,食指按右键。
万荻声站在危楼货架旁,手里捋着一卷20米的双排灯带。
捋好了灯带装进防尘袋里收好口,万荻声转身到里侧去,在货架侧后方两个巨大的塑料收纳箱上边堆着几个大纸箱子。万荻声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找到要的东西,嘴里很小声地念叨:“四公分的、四公分……哪去了……”
五金店老板找不到东西,那么很有可能是另一个老板随手乱放了。万荻声叹气,去收银台拔掉手机充电线,给邓宇打电话。
“双金属开孔器四公分的放哪了?……哦。没,我昨天出去干活了,行,我现在过去。”
纪浮抬头看看他:“出去吗?”
“去茶楼。”万荻声看着手机屏幕点了两下,揣口袋里,“给韩建辰修麻将机。”
“他不会跟邓宇告状的吧?”纪浮诧异。
“是的。”万荻声认可之后,又转了个态度,“毕竟是邻居,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
纪浮稍微一眯眼:“后面这句是邓宇教你的吧。”
万荻声眼神逃避了下:“是的。”
茶楼叫“六合茶楼”,韩建辰深谙企业文化,给整条巷子都科普了这个“六合”是指横扫六合。后来孙姐跟老李饭馆的聊天,瓜子皮一呸,翻了个白眼,说一茶楼横扫什么六合,开场子就开场子呗。
六合茶楼看门的小弟是新来的,不认得万荻声,但不知是觉得这人拿着工具箱应该是来修东西,还是万荻声凶相外露,小弟没敢拦他。
“哪儿呢。”万荻声站在一楼大厅,没人,回头问小弟。
“哪儿?”小弟嚼着槟榔,口齿不清,因为有点慌而嗓门很大,像是给自己壮胆,“什么哪儿,你干嘛的?你谁啊?”
万荻声本来就不想过来:“没东西我走了。”
小弟蹲那门口的,唰一家伙起来了,指着万荻声:“什么玩意你到底干嘛来了的!”
“闭嘴唉我草!”韩建辰边扣他裤腰皮带边走出来,“你他妈吆喝什么吆喝,大清早扯个嗓门给你爹叫魂啊!唉老万,来来来,里屋这张机子。”
万荻声没瞧他,闻见了韩老板身上的陈年烟味和那股子熬夜熬出来的味道,估计昨晚又是个通宵,刚被吵醒。
韩建辰把万荻声带到里屋,里头烟头洞烂成一片的沙发上横躺着个人,扯着呼噜。
“就这台,你给看看。”
“开灯。”万荻声说。
“这屋灯就这样。”韩老板指了指头顶上,其实韩老板已经按了开关,但它跟倒盐巷子的路灯差不多。
韩建辰看着他拆开面板,推上去,自己也伸头往里看了眼,说:“它光响,不转,也不往上升牌。”
“知道了。”
倒盐巷子很依赖技术工种,五金店是一个,伟龙汽修其实也是。
韩老板不是傻的,这麻将机送到外头去,或是从外头找人来修,人家至少要换个大盘。城里人精明,价格卡在“你新买一个麻将机舍不得”和“换配件还能多用几年”之间,让人咬咬牙换了得了。
但万荻声来就不一样,他技术好,心也不黑。
所以韩建辰之前说的是“你来看看”,万荻声看了如果不修,那他就买新的了。
里头塑料件都被烫软变了形,万荻声把中间那个拆下来后,让韩老板过来看:“你自己上网买一个,货到了我来给你装。”
“就这个?”韩建辰纳闷,“这玩意好好的怎么能给烫成这样?漏电?”
“漏电会跳闸。”万荻声说。
“那为啥呢?”
“连续转久了。”万荻声讲话只讲重点。
这台二手市场收来的麻将机经常一转就是一整宿,年代久了,又不是什么高精密设备。万荻声收拾工具箱,麻将机面板随便一盖。盖子合上去的时候嘭一声。